從滏口陘要塞送回邯鄲的一個新消息,轉眼間便震動了整個趙國朝堂。
據前方報告,就在昨天清晨,一支破衣爛衫、看上去好像叫花子聚會一樣的龐大軍團,忽然毫無征兆的出現在太行糧道的盡頭,并且直接抵近了兵力空虛的滏口陘要塞。
對方沒有旗號、不亮身份、更未展現出什么明確的意圖,但是卻一個個渾身浴血、神情肅殺,怎么看怎么不像善類。過萬的兵馬在山道上呈四路縱隊排開,昂首闊步,離著老遠都能感受到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沖天戰意。
只有不到三千人的要塞守軍,頓時慌了手腳,險些當場炸了毛。
等那支軍隊走到關隘跟前,眼看著城頭上的趙軍激動到差點就要開弓放箭了,為首的一個小白臉將軍才好像忽然意識到什么,慌里慌張的命令大軍停下腳步,同時派人上前通報了自己的來歷:
大趙典府上士趙亮,率兵突圍返回。
“典府上士?趙亮?”平原君看了看同樣一頭霧水的趙王,轉眼望向站在對面的晉陽公主:“這個人,是我認識的那個趙亮嗎?”
趙琦難掩發自內心的高興,點了點頭,朗聲道:“從身份和官職上看,應該就是我府中的首席門客,君上曾見過的那個趙亮。”
“寡人想起來啦!”趙王忽然接口道:“就是他,當著寡人和眾大臣的面,把那三十門神威大炮給毀了,對吧?”
趙琦瞥了一眼臉上有點難看的趙晶,笑道:“沒錯,王兄說的就是他。后來趙括領兵出征,臣妹向典府舉薦了此人,由他擔任上士之職,負責協助胡義調度糧草。”
趙王眉頭輕蹙,奇道:“這么說,他不是一個處理軍需的文職官員嗎?怎么又會率兵突圍呢?”
平原君手里拿著軍情竹簡,思忖道:“這份報告上寫的很清楚,趙亮是奉主將趙括之命,指揮傷兵軍團,作為四路突圍部隊之一,從秦軍的丹水防線一路殺出來的。突圍的時候,他們有兩萬兵馬,眼下能平安回到滏口陘要塞的還剩一萬三千多人。說實話,這很不容易啊。”
晉陽公主補了一句:“正如君上說的,趙亮帶領的并非精銳主力,而是由傷兵組成的雜牌軍團,人數又只有兩萬。所以豈止是不容易啊,簡直就是奇跡。”
這個說法,立刻得到了在場文武百官的認可。平心而論,秦國軍隊究竟是什么水準,武安君白起又是怎樣的統帥,大家心里都有數,能在對方重重圍困之下拼殺而出,況且還是一群老弱殘兵,稱之為奇跡毫不夸張。
眼見大臣們如此議論,趙王緊皺的眉頭也逐漸舒展,他輕輕咳嗽一聲,道:“嗯,難得也好,奇跡也罷,總歸能平安回來就是好事。那一萬三千兒郎,都是咱們趙國久經沙場的老兵,順利突圍著實可貴。趙晶、杜卓,你們看,這支部隊暫時該怎么安排啊?”
身為國尉的杜卓,乃是兩朝元老,執掌軍務多年又一向與晉陽公主、廉頗等人關系匪淺。此時聽趙王垂詢,他卻并沒有急著開口,而是先望向了新任主將趙晶。
趙晶對于趙亮的成功突圍,同樣也
是頗感意外。之前他完全沒有想到,在秦軍布下的天羅地網之中,竟還有人能活著走出來,而且活著出來的,居然還是自己那位同父異母、不共戴天的倒霉哥哥。
他沉吟片刻,陰惻惻的答道:“我王明鑒。眼下那個趙亮所說的,都是他的一面之詞。真實情況究竟如何,恐怕還須仔細甄別一番后,才能下定論。”
趙琦聞言秀眉一挑,不客氣的問道:“趙晶,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趙晶不慌不忙的笑了笑,答道:“沒有調查,誰敢保證是他不是投降了秦國,作為奸細,回來圖謀不軌呢?”
此言一出,在場的群臣無不輕呼一聲,就連趙王和平原君都忍不住又皺起眉來。
晉陽公主粉面含霜,忍不住斥道:“放肆!你這分明是在血口噴人!哦,你率領三萬兵馬,不戰而逃,回來邯鄲就是大功臣,趙亮帶著一萬多弟兄浴血廝殺、奮力突圍,回來就成了奸細。你如此誹謗那些將士們,難道不羞恥嗎?”
趙晶無所謂的聳了聳肩,笑道:“公主此言差矣。首先,末將并非不戰而逃,完全是因為提前看破了敵人的詭計,才在危難降臨之際,拯救了我大趙的三萬兵馬。與之相反,趙亮的情況可就非常可疑了。”
“哦?何處可疑呢?”平原君好奇的問道:“你能否給我們分析分析。”
趙晶拱手道:“我王、君上,臣是這么認為的。兩軍決戰之初,秦國人為了引誘我軍深入,所采取的戰術動作多半隱蔽而收斂,各路合圍部隊或藏于山谷,或行進在路上,尚未完成穩固的壁壘。彼時如果全力突破,可能還有很大的機會透陣而出、脫離困境。但是……”
他略微頓了頓,瞥了一眼滿臉氣憤的晉陽公主,繼續侃侃而談道:“但是,現在距離秦軍完全合圍我軍,已經過去二十幾天了。在武安君白起的親手布置下,敵人在方圓幾十里的范圍內,構筑了堅固的防線,甚至就連秦王本人都親赴河內郡,征召十五歲以上的男人,組建了河內軍團,用以封鎖我軍突圍和救援的道路。面對這種情況,別說是一萬三千殘兵敗將,就是一萬三千只飛鳥,恐怕也未必能飛出長平!”
趙王聽得沉思不語,好半天功夫都沒有吭聲,平原君則撫了撫胡須,語帶疑惑道:“這么說,你感覺其中有詐?”
“或許有,也或許沒有,臣不敢妄加斷定。”趙晶道:“不過就秦軍的作戰態勢而言,他們下一步的行動,極有可能會越過太行山脈,兵鋒直指邯鄲,而滏口陘要塞,正是他們的第一個目標。”
趙晶的這番誅心之語,朝堂上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當然也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憑趙亮和他的傷兵軍團,根本不可能這么輕而易舉的逃出秦軍手掌,除非是雙方達成了什么默(om)契或協議,比如,趙亮憑借一萬三千兵馬,替秦軍騙下位于太行山和華北平原之間的戰略要地——滏口陘。
此時,趙王忽然把眼睛一瞪,開口問道:“趙亮他們現在人在哪里?已經進入要塞了嗎?”
平原君連忙答道:“哦,還沒有。要塞守將也同樣不確定趙亮的情況,所以沒敢讓大軍入城,而是把他
們安置在了城外的軍寨之中,同時向朝廷報告,請求下一步的指示。”
“還好還好,”趙王聞言松了口氣:“守將的做法很謹慎、很周全,回頭要著重嘉獎。”
眼看大王順著趙晶的分析,已經開始對那支突圍孤軍產生了防備心理,接下來說不定還會整出什么其他幺蛾子,晉陽公主不禁暗暗憂心,連忙看向國尉杜卓。老頭兒見狀會意,大步走出朝班,向著御座拱手說道:“啟稟我王,趙晶將軍的顧慮,雖然聽上去有些道理,但是也不必如臨大敵、亂了方寸。依老臣看,這些將士絕無問題。”
“哦?老愛卿何出此言呢?”趙王有些好奇的問道。
杜卓上前一步,朗聲道:“首先從時機的角度看,秦國人斷不會采取趙晶所說的那種策略。他們雖然在長平地區圍住了我們的主力,但目前雙方仍處在對峙階段,我們沖不去,他們也吃不下來。一旦秦軍稍有松懈,趙括將軍還可能把握寶貴的機會,反給他們之命一擊。”
平原君微微頷首:“我明白你說的意思了。秦軍一天不徹底解決長平戰事,就絕不可能急著揮師東進。相應的,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派出一支內奸隊伍,提早跑來偷城。”
“君上所言甚是,”杜卓應道:“過早出動內應,除了夜長夢多、徒增變數外,秦國人什么也得不到。這種無用之功,秦王和武安君會做嗎?”
聞聽此言,趙王終于略感安心,他仔細想了想,也覺得自己剛才有些反應過度了,于是點頭道:“情況確實如此。秦國根本無法提前猜出,寡人會不會整編自戰場上撤下來的部隊,當然也就沒辦法把握所謂內應配合奪城的時機。因此,現在從長平突圍回來的,應該不是敵人的內奸。”
杜卓略微一揖,繼續分析道:“其次,從要塞守軍描述的情況來看,雖然字里行間只有寥寥數語,但也不難想象,趙亮他們這支部隊的狀況,究竟有多么凄涼。殘甲斷劍、衣不蔽體、形同枯槁、人人帶傷。才到了要塞城下,立時便有近半的戰士癱臥在地,疲不能興。凡是上過戰場的人都知道,像這樣的情景,足以說明他們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并且經歷了我們無法想象的苦難。我王,諸位大人,趙國有如此忠貞奮勇的軍團,難道不值得我們欣慰和欽佩嗎?”
聽著老國尉略帶哽咽的話語,在場眾人都不禁沉默(om)起來,不少大臣的眼眶也已然變得有些濕潤。平原君長嘆一聲,轉向趙王拱手道:“我王,杜大人講的才是正理!將士們為國殺敵,不幸中計被圍,能拼死殺出來的,都是我大趙最可貴的熱血男兒!他們不僅不該受到猜疑,反而應當重重獎賞,以激勵我大趙的軍心士氣!”
“對!突圍將士有功!趙亮有功!”文武百官紛紛應和,一時間整個朝堂群情激動、人聲鼎沸。
被這種悲壯昂揚的氣氛所感染,趙王也不由得振奮起了精神,他一拍桌案,朗聲道:“好!咱們君臣一心、將士忠勇,何懼虎(om)狼暴秦!傳寡人的旨意,即日加封趙亮驃騎將軍,賜金百兩,麾下有功官兵皆晉升一級,入城休整。另著晉陽公主作為王族特使,前往滏口陘犒勞突圍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