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腦袋嗡的一聲,只覺得腦海里一片空白,死灰色的瞳孔驀然大睜,幾欲爆裂。
蘇母見狀,不禁嚇了一跳。
少年逐漸回過神來,用沙啞的聲音艱難道:“娘,你剛剛說……你剛剛說什么?你剛剛……剛剛……”
言未畢,他已是淚如雨下。
蘇母為之心碎,安慰道:“我兒,紫嵐姑娘已然嫁為人婦,她投湖自盡,亦是別家的人兒,你……”
“不!娘!”少年大叫,“紫嵐是我的!她應該是我的!是我害死了她!”
少年情緒崩潰,徑往少女所嫁的世家大族奔去,一路不停,直跑得面紅耳赤,心臟仿佛都要跳出胸膛,少年卻對此置若罔聞。
及至府門時,家丁見少年面色凄悲,兩眼竟流出血淚,駭了一跳,一時忘了攔阻。少年搶進府門,見少女尸身停于大堂前,跪伏上去,抱起少女哀嚎痛哭。
他人欲阻,溫父嘆道:“罷了,由他去吧,是我溫家對不起他。若溫家不曾背棄前言,紫嵐也不至于在拜堂后趁四下無人之際偷偷跑至后園投湖自盡,報應,都是報應啊……”
少年聞言,心中愈發悲痛,忽覺少女手心握有異物,緊攥不松,輕掰一看,竟是一顆舊紅豆。
少年怔住。
半晌,他低聲喃喃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此物最相思……”少年輕撫著少女蒼白的容顏,雙目淌出的血淚啪嗒掉下,恰好落在少女的眼角。乍看過去,也不知那眼淚是少年的,還是少女的。
“紫嵐,我愛你,我錯了,若有來生,哪怕生活如何艱辛、前路千難萬難,我絕不負你。這輩子,是我欠你的……是我欠你的!是我蘇恒欠你的!”
少年聲音越來越大,似是沖上了九霄,上達與天聽。陡然間,他面色一陣潮紅,聲音戛然而止,“噗”地噴出一大口血來。
一口血噴出,似是抽走了他渾身的精氣神,少年的臉變得和少女一般慘白,毫無人色。
眾人大驚。
“紫嵐!若有來生,我絕不負你!”少年一聲大叫,緊抱著少女尸身,氣絕而亡。
轟隆隆!
隨著少年意識陷入混沌,這片天地仿佛顫了一顫,白霧涌動,似是再造了乾坤,讓一切重新衍變。
武國文和三十七年,牧州,永興縣。
他叫蘇恒,是個落第書生,不僅念書耗
耗盡了家財,雙親更因染疾無錢看病而相繼逝去,漸漸地,書生淪落街頭行乞。
幾年來,書生幾乎走遍了整個牧州,斷梗飄萍,四海為家。
一個大雨天,書生在一座廢棄的城隍廟中避雨,抬頭看了看漸黑的天色,從懷里掏出兩個饅頭來。這兩個饅頭,是一位好心的飯店掌柜送的。餓了一天,書生早已是饑腸轆轆,當即就要好吃一頓,就在這時,他恍惚間聽到有咽口水的聲音。
書生心有所感,驀然向一個方位看去,只見那邊還有個乞丐藏在角落里,不敢吱聲,只是用渴望的眼神看著書生。準確來說,是書生手里的兩個大饅頭。
見書生發現了自己,乞丐頓時一陣慌亂,手足無措。可外面又下著大雨,乞丐無處可躲,加之其又被饅頭所吸引,故而怔怔地呆在
那里,也不敢出聲,甚至都不敢怎么動彈。
書生看了看乞丐,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苦澀一笑,對乞丐招呼道:“誒,你過來。”
乞丐驚疑不定,不敢上前。
書生將手中一個饅頭遞出,“喏,給你。”
乞丐大喜過望,直撲了上來,抓過饅頭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生怕書生反悔。
書生笑了笑,“看你的樣子,是餓了好幾天了吧?”
乞丐一邊大口吞咽,一邊點頭,一對充滿希冀的目光不時瞟向書生手里的另一個饅頭。
書生神色一僵,本想不理,但不知為何,在看到乞丐的時候,他心頭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憐惜。書生咽了口唾沫,仰天長嘆一口氣,隨即將剩下的一個饅頭也遞了過去。
乞丐雖然對這個饅頭十分渴望,但見書生此舉,乞丐卻為像之前那般直接抓走,而是猶豫地看著書生。
書生笑了,“拿著吧,你好幾天沒吃飯,都餓成什么樣了,我少吃一頓不礙事的。”
乞丐眼中流露出感激的光芒,急忙伸手接過,也往嘴里塞,一個不慎,被噎住了,兩眼淚汪汪地向書生求救。
書生哭笑不得,那一個瞬間,他發現乞丐的眼睛很漂亮很漂亮。他在屋里撿了個破瓦,看外面雨大,便拿出去用雨水快速沖洗干凈,以瓦盛水,接與乞丐喝下。
乞丐連喝了幾大口,終于將饅頭盡數咽下,緩過氣來。一雙大眼眨了眨,乞丐輕聲道:“謝謝你。”
這一開口,竟是女聲!書生嚇了一跳,驚問道:“你是女子?”
乞丐點點頭,轉
身來至檐下,伸出手淋了淋雨,再捧些雨水,往臉上一潑。如是清洗了幾遍后,乞丐臉上污垢盡去,露出一張絕美的嬌顏。
這一刻,書生心跳都是一滯,那是一張美得驚心動魄的容顏,眼前的乞丐,堪稱天仙化人!
女子見書生看得呆了,羞喜交加,赧顏笑道:“喂,你看什么呀?”
“啊?我我我……”書生回過神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轉念一想,問道:“小生蘇恒,敢問姑娘芳名?”
“我叫溫紫嵐。”女子聲音脆生生的。
“溫紫嵐……”書生低語了幾句,默默無言。
女子見狀,不由奇道:“誒,你怎么了?”
書生搖搖頭,抬頭看女子,目光都移不開了,直把她看得耳根通紅。
女子嬌嗔道:“你怎么這么看著我?”
“姑娘很面熟,名字也很耳熟,就好像……”書生皺眉,沉吟道:“就好像我們上一世就認識了一樣。”
書生知道這句話很唐突,但他卻抑制不住心中的沖動。話說完,原以為對方會怒斥自己流氓,沒想到女子竟也是若有所思,輕聲嘀咕道:“這樣么?為什么我也有這種感覺……”
書生聞言,心頭一震。
兩人四目相對,彼此涌起濃濃的親切感,油然生出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對視半晌,書生問道:“我觀姑娘容貌非凡,舉止優雅,似是大家閨秀,為何會淪落至此?”
女子嘆道:“家里為結權勢,以我許人,我不從,便偷偷跑出來,不想一時著急忘帶了盤纏,以致這般境地。”
眼波一轉,望向書生,“公子又為何至此?”
“家徒四壁,落第書生,為謀生計不得已而四處漂泊。只恨早前只顧讀書,不曾學會技藝,更兼身體孱弱,也做不得那力氣活,無奈淪為乞丐。”書生搖頭低嘆。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女子眼珠子骨碌一轉,突然道:“若公子不嫌棄,小女子日后就跟隨公子左右如何?”
書生大驚,“這萬萬不可,我不過是個……”
話未說完,書生心頭思緒一陣翻涌,竟生生將后面的話止住,隨即鬼使神差地回道:“姑娘看得起小生,是小生的福分,豈敢有拒?若姑娘不棄,愿以此身陪姑娘浪跡天涯。”
女子嫣然一笑,比百花還嬌。
此后,兩個乞丐相依為命,白天他們游走天下,且行且
活,晚上他們相擁入眠,不分彼此。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女子白天都會拿泥土污垢抹在臉上,遮住那副仙顏,只有到晚上才會用水洗去,將自己的美麗留給書生。
兩人情投意合,不久表白心意,成就夫妻。
就這樣,他們一同漂泊了四年。書生體格本弱,四年來又百般護著愛妻,逐漸落下諸多暗疾。某一天,書生終于病倒了。
女子以竹條編織成竹席,拖著書生四處求醫,怎奈身無分文,醫者不接。書生身體愈差。
絕境之下,女子不得已,欲出賣色相,換取銀兩為夫治病。書生及時察覺,對妻子道:“四年夫妻,你當知我的脾性。為夫死則死矣,豈能讓愛妻為我出賣色相,以求茍活?你今朝若去,你我立斷夫妻之情,我隨后自盡,再無他言。”
女子聞言,心中既感動又酸楚,只得拖著書生繼續尋醫。
某一日,行至街道上,書生堅持不住,暈厥了過去,喚之不醒。女子心中焦急,忽思一計,尋一破瓦碎片,光天化日之下,竟將碎瓦刺入書生手臂。
鮮血汩汩流出,傷在夫身,痛在妻心。路人圍聚而來,以為女子要行兇,連忙制止,并將之送至官府。一審之下,女子以謀殺之罪入獄,而書生則被視為受害者,受官府救助。
書生醒來后,未見妻子,心中大急。大夫止之,并將女子謀殺之事相告,書生只是不信。
及至第二日,書生趁大夫不注意,偷偷跑出,往官府來尋妻子。不想噩耗傳來,說妻子入獄后,被人發現是女子之身,獄卒覬覦她的美貌,意欲行淫,女子貞烈,為免失身之禍,先行自盡,以頭撞墻,絕于獄中,現葬于城外某山崗。
書生聞言,悲痛欲絕,尋至妻子墓碑,于墳前長跪不起。
書生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是口中念叨,說話與亡妻聽。就這樣,兩日后,本為病體的他終于堅持不住,絕于妻子墳前。
臨死前,一段紛繁復雜的記憶涌上腦海,書生笑了,帶著眼淚笑了。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原來,我們前世真的相識。紫嵐,前世我顧慮貧苦生活,終是失去了你,但這一世,我彌補了那個遺憾。四年漂泊,你我相濡以沫,此情時日雖短,其意卻真。”
“可惜這一世,我們不能白頭到老,因我之病,折你之命。若復有來生,我祈求上蒼再賜你我夫妻緣分,我當為醫,護你一生無病無災,無憂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