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四年五月,涼州叛軍首領邊章病死,韓遂設計殺死北宮伯玉和李文侯,吞并東西兩羌十萬大軍。新任涼州刺史耿鄙趁韓遂初掌叛軍之際,征調六郡官兵討伐隴西。
至隴西狄道,因治中程球貪得無厭,任意克扣軍餉中飽私囊,軍司馬馬騰、從事龐德等人終于忍無可忍,率軍嘩變。刺史耿鄙、治中程球慘死軍中。馬騰、龐德率本部軍馬遠投金城韓遂,王國兵圍漢陽。
漢陽城外,黃沙肆掠,旌旗翻卷。
傅燮頭戴兜鍪身著鐵甲,看著城下蔽日遮天的獵獵旌旗和那霜矛銀鶻的西涼鐵騎,心中一片悲涼。
“阿翁!”傅干手按寶劍,率領一隊人馬從郡衙疾行過來,見著傅燮急忙行了一個軍禮說道,“原酒泉太守黃衍與郡衙求見!”
傅燮剛點了點頭,一人已從隊伍后走上前來。那人四旬上下,面白無須雙眼微閉,閃爍間暗藏一縷精明,身材短小而肥碩,行走時就像一個滾動的肉球。
傅燮看著那人,嘴角上掛著一絲譏笑:“黃太守既然身為朝廷欽命太守,大戰之際不在酒泉厲兵秣馬,卻不知跑到燮的漢陽郡有何計較,莫非有教于燮?”
黃衍身為酒泉太守,撫州安民平定暴亂自然是應盡之責,但其早在涼州叛亂之初就已經投靠了王國,哪里還來什么厲兵秣馬?
傅燮言下之意,黃衍哪里不懂,無非是在譏諷自己是一個軟骨頭罷了。心中暗惱一聲,黃衍臉上卻并無半分羞愧,只是朝傅燮恭恭敬敬的稽了一禮道:“南容太守,能否借一步說話?”
傅燮嗤笑一聲,指著城墻之上的士兵道:“燮身為漢陽太守,牧守一方子民。汝若為私情而來,燮與汝并無半分交情可言,還請閣下自便,從那里來便回那里去。汝若為公事而至,汝可知燮一片赤誠,并無半分隱匿于眾士兵?汝若有所進言,當眾說之即可!”
黃衍掃視了一下四周的士兵,見眾人視死如歸,面上毫無懼色,抬起頭來苦笑一聲:“府君,今天下戰亂已久,先有黃巾之亂起自冀州,后有羌胡作亂源于金城,冀州金城之遙何止千里。
然先后叛亂,既有耕作之民眾落榜之秀才,也有反暴之士兵羌胡之義從,何也?非民眾士兵愿作亂耳,而是朝廷舉止失衡所致。
當今陛下寵信奸宦,朝中烏煙瘴氣污濁橫生,百姓枯骨成就門閥高第之榮華,庶民失所堆積張讓趙忠之財富,民眾士兵反抗并非以暴制暴,圖謀江山,不過愿求一凈土而已。
城下百萬西涼大軍披堅執銳,枕戈待旦,卻并未立時舉戈相向甚至叩頭城外求送府君歸鄉,念及府君正直忠誠不愿斧鉞加與府君之身也。
衍亦知府君剛烈中正舍生忘死,可府君就不顧及麾下將士以及將士家中翹首以待的妻兒嗎?府君,天下已非復漢有,府君何必再抱定當今陛下那并不粗壯的大腿?府君,只要你有意歸降,衍保證府君必為西涼軍中大帥!”
傅燮一聲長嘯,猶如雄鷹嘹唳,震得城頭戰旗唰唰直響,腰中長劍出鞘指著黃衍:“哈哈!可笑之至!燮乃大漢之臣,自當為大漢安民牧州,榮華富貴早已享足,生死又何懼也?
燮麾下將士乃燮死生兄弟,與燮生死同心,黃衍小兒,汝又何須行此反間之計?汝乃漢室舊臣,反為賊說耶?這天下疲乏,就是你等這些貪官污吏,兩面三刀的小人所致!燮此刻不殺你,并非不愿,只是不想污
了燮家傳之寶劍!滾吧!”
言畢,傅燮一劍劈在城墻之上,城頭砂石俱下。黃衍頓時臉色大變,也不再虛禮,徑直屁顛屁顛的逃出城去,唯恐傅燮一不小心又想污一污那明晃晃的家傳寶劍。
見黃衍已消失在城門口,傅干眼含淚水深稽在地,進諫道:“國家昏亂,遂令阿翁不容于朝。今涼州諸郡皆叛,而漢陽之兵已不足自守,鄉里羌胡感激阿翁恩德,欲送歸鄉里。
阿翁何不先接納叛兵的意見,暫時反向,重新征募勇士,待有道之士出世而輔之,以濟天下。”
傅燮嘆了一口,扶起傅干,輕輕的將其淚水擦掉:“別成(傅干小名),你已年滿十三,卻已隨阿翁出征漢陽,見慣了沙場鐵血。但是,你知道阿翁今日必死于此嗎?正所謂‘圣達節,次守節’,以商紂之殘暴,尚有伯夷死節,先圣孔子也稱贊其品行。
當今陛下,雖則不明大體一味任用奸宦,但其可曾昏庸殘忍過商紂夏桀?亂世出豪杰,亂世也出忠貞之士。阿翁即食朝廷俸祿,自當為朝廷分憂,阿翁身為漢陽太守,那么就自然與城同在!”
“阿翁!”
傅燮拍了拍傅干的肩膀,眼中帶著一縷神傷:“你本是極為聰明之人,不過欠缺一些歷練而已,切勿妄自菲薄,繼續努力便可。
春秋之時,程嬰義救趙氏孤兒,以親生之子替代趙武,而終保得趙氏一族血脈。帳下主簿楊會便是阿翁的程嬰,待大戰起時,阿翁不能護得你周全,你且隨楊會一起出城,全我傅氏一族香火。”
“阿翁!”傅干叩頭泣血,匍匐在地。
傅燮揮了揮手,見楊會等人已上前將傅干扶起護在中間,點了點頭,雙眼微閉片刻,再度睜開,眼中閃過一絲悲壯,掃視著四周的士兵喝道:“開門,出城!”
漢陽城門大開,兩千的大漢兒郎擁簇著傅燮騎著戰馬緩步走了出來,對面是數萬的王國叛軍,既有叛亂的羌胡已從和轉投叛軍的漢族士兵,也有馬背上長大的匈奴人。
但,他們所有的人都不曾害怕,也不曾激昂,他們只是安安靜靜隨著他們的將軍緩緩向前,仿佛他們并不是去征戰,而是去赴一個約,一個與死亡的約會。
王國坐在馬上,眼中已有了欽佩和悲哀之色。
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愛民如子,視羌胡、匈奴為一家;他也知道眼前這個人作戰勇敢,殺敵無數;他還知道若是整個涼州俱為傅燮,羌胡又何須反叛?若是整個涼州俱為傅燮,羌胡又怎敢反叛?當然,他更知道現在這個人輕從簡出,只不過前來赴死而已。
只是可惜,這樣的人天下已經不多了。而且,今天還要再少一個!王國手按刀柄,同樣安靜的看著傅燮和他麾下兒郎們的到來。
雖然距離城門不過兩箭之地,以羌胡和匈奴男兒的馬下腳力,不過是頃刻之間,奪城也只是片刻的功夫。
但,王國還是沒有下令,他還在等,在等傅燮的兒子傅干離開,既然傅燮已經注定要隕落,自己又怎么忍心再讓他斷了香火?
終于,楊會已經帶領近兩百余人隨同傅干離去,漢陽城頭的士兵已經全然不見,漢陽城門中再無任何聲音。
“家中的獨子,新婚燕爾以及未滿十八歲的士兵都走了嗎?”傅燮轉頭看著軍中的將校喝道。
“稟將軍!他們都走了!”
傅燮點了點頭回過頭來正待沖鋒,驀地眼前一亮,只見幾道熟悉的身影身著軍甲藏在軍中,不由須發俱張:“二牛,你不是半年前才回鄉完婚嗎?狗子,你家中尚有老母寡居,兄長已然戰死,家中就你一個獨子。還有賴皮、驢蛋你們怎么都還在軍中?”
二牛、狗子、賴皮及驢蛋等人訕訕的擠出人群,朝傅燮拱了拱手道:“將軍,我等皆將軍桑梓北地鄉人,今若棄將軍而去,鄉鄰將視我等為何人?我等又將以何為人?”
“胡鬧!”傅燮一馬鞭抽了過去,一條血槽清晰的出現在二牛臉上,怒喝道,“因幾句不良婦人的飯后閑話,難道你等就要置妻兒父母于不顧嗎?信不信本郡今日便打死你這不仁不孝的東西!”
二牛輕撫著臉上的傷口,淚流滿面:“自將軍起身行伍,我等便隨將軍南北征戰,將軍視我等為心腹手足,我等也視將軍如兄如父。光和七年征戰冀州,將軍護衛李三、傅同、石頭等人戰死陽翟城下,倉亭大戰,猴子、傅中十數個兄弟又血染疆場。
如今,將軍帳下護衛也不足當時十之五六,而將軍還要趕走我等,要我等做那臨戰的逃兵,我等有何面目去見泉下眾兄弟?將軍之令,我等固然不肯違背,卻也不敢奉命。
將軍亦說過,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今日便是死于此地,二牛也心甘情愿!”
狗子等人聽罷頓時大哭,紛紛攙著二牛匍匐在地,泣道:“將軍,我等愿與二牛共投地下,來世再做將軍麾下一名小兵!”
言訖,數人在地上朝傅燮連磕了三個頭,直起身來,一把抽出腰中刀劍就向脖子刎去。
“住手!”傅燮一聲怒喝,麾下將士早已搶了上來,奪過眾人手中的兵刃丟棄在地。
傅燮環視著二牛諸人,雙眼一閉長嘆一聲,幾滴眼淚從眼眶留下,滴落在黃沙中:“罷了,罷了!你幾個不成器的東西,今日就隨燮一起沖陣殺敵同生共死,來世再續兄弟情緣吧!”
眾人欣喜的站起來,濺起黃沙中的刀劍,跟在傅燮身后。
“兄弟們,生不同時,死后同穴,殺!”
朝軍中掌旗手點了點頭,聽著陣中鼓聲大作,牛角飛揚,傅燮一聲怒喝,兩千將士齊齊應諾,揚起手中的刀劍飛蛾一般朝叛軍撲去。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兩百步,越來越快,也越來越近,已經漸漸能夠聞到傅燮坐下戰騎的鼻息,已經漸漸能夠看到傅燮及麾下漢軍的眉眼。
王國眼中的尊崇之意更濃了,手中的戰刀高高揚起猛地落下:“孩兒們,前方就是你們崇拜的英雄。本帥令:以我羌族白石之名英雄之禮,送傅燮將軍最后一程!殺!”
“以白石之名英雄之禮,送將軍最后一程!”
羌胡義從、匈奴兒郎齊聲嘶吼,彎弓搭箭策馬揚鞭,像颶風一樣席卷向漢軍,又仿佛黃河一般滔滔不絕連綿不斷將漢軍湮滅其中。
狂風驟起,飛沙走石。
兵戈,戰馬,旌旗,飛將,漸漸的淹沒在這漫天肆掠的黃沙里,只留下一柄斷劍斜斜的插在沙丘之上,身缺鋒鈍,血跡斑斑。
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
后人有詩贊曰:
旌旗獵獵卷沙場,龍泉顏色似雪霜。
怒罵黃賊托楊會,英雄死志在漢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