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美陽西涼軍大營,月光如水,銀輝瀉地,數千座白色帳篷仿佛點點星光般散落在美陽城四周。
邊章、韓遂、北宮伯玉、李文侯、宋建和王國數人正坐在大帥營中商討西涼大軍下一步計劃。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個人影從大帳外竄了進來,那人八尺有余,面容奇異行色匆匆,左手臂處衣袖浸著隱隱血跡。
邊章知道此人正是北宮伯玉麾下勇士第一柯木智,見其擅入大帳沒有分毫軍規,面色一冷正待呵斥,便見那柯木智已迅速奔至帳下,站在北宮伯玉面前甕聲甕氣道:“豪帥,末將適才巡哨大營,聽見營中流言紛起,有兄弟傳言:天狼犯界,白石無蹤!”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北宮伯玉一聲厲喝,一雙怪目瞪著柯木智,眼中絲絲都是怒火。
也不知那柯木智是腦袋短了路還是犯了二,竟然真的再次說了一遍。“天狼犯界,白石無蹤”八個字如驚雷一般轟然在營中炸響,白宮伯玉和李文侯同時站了起來。
要知道北宮伯玉和李文侯麾下盡是東西兩羌男兒,聚集著湟中義從、涼州義從、當煎、勒姐、北地先零等諸羌,甚至還有參狼羌和白狼羌的那些家伙,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是一個處理不好足以讓二人麾下的所有士兵陷入慌亂之中。
整個東西兩羌全民皆兵,不管男女從上至下,哪一族的羌人不是充滿狼的血性,哪一族的羌人不是對荒原野狼的崇拜和敬仰深入骨髓?而參狼羌和白狼羌這兩大部落,更是不但以狼為圖騰,至今還以狼族后代自居!
天狼犯界?
除了東西兩羌,這里特么的哪里還有什么天狼!
當然,這四個字二人或許可以安之若素一笑了之,但最后這四個字卻讓二人如坐針氈,再也坐不下去,甚至就連邊章及韓遂等人也同時站起身來,直愣愣的盯著柯木智。
白石無蹤!
四個字如一座大山一般壓在眾人心頭。
龍來氐羌黃河頭,張溫說的固然不錯,但羌人對白石的膜拜又豈止僅僅是因為其源起之故?
羌族是一個多神崇拜的名族,在羌人眼中,萬物皆有靈。不管是天、地、山、木、火、水、五谷以及先祖都是神靈的化身。而白石,在羌人眼中則代表了所有的神靈。
將白石放之于山頂,則為山神;放之于田邊,則為地神;放之于家中神龕,則為宅神、先祖神甚至五谷神。
在羌人的英雄史詩《羌戈大戰》中曾提到:‘白衣女神立云間,三塊白石滾下山。三方魔兵面前倒,白石變成大雪山’。以及‘三座大雪山,矗立云中間。擋住魔兵路,羌人得安全。’甚至還有‘白構出陣很沉著,三塊白石擊戈人。白石擊中戈波頭,頭破滿臉鮮血淋’等等。
而另一部史詩級神話《木姐珠和斗安珠》中同樣也曾記載到:羌族男性始祖斗安珠為大火燒傷,女性始祖木姐珠請求端公祖師阿爸木拉救治斗安珠,阿爸木拉便曾用烈火燒紅三尊白石,燒水取氣為斗安珠熏身。
白石!
那是羌族所有神靈的化身,那是羌族人期望和希冀,那也是羌人的精神和靈魂的寄托所在!那更是羌族人眼中的神石!
哼,白石無蹤?神石都沒了蹤跡,誰特么的還能保佑我等,我等生死無地還征戰個屁!我羌人的部落中居然敢有人口出這種狂悖之言,簡直就是數典忘祖罪無可恕!
北宮伯玉一腳踢翻身旁的胡椅,怫然作色指著柯木智怒喝道:“柯木智,究竟是誰人在背后辱我羌族神祗?這等妄悖之徒竟敢在背后嚼舌根動搖軍心,你可曾與本帥拿下?”
柯木智拱
了拱手,惡聲惡氣道:“豪帥,這些都是那只小參狼所言,末將已將其捉拿歸案,暫時收押于末將帳中。不過事涉神靈和參狼羌,末將不敢自專,還請豪帥定奪!”
小參狼就是參狼羌的少族長勒勒,參狼羌乃北宮伯玉麾下除當煎、湟中和先零外的另一支大的羌族,素來甚是敬重北宮伯玉,追隨北宮伯玉多年,打起仗來沖鋒陷陣爭先士卒,北宮伯玉一向依為心腹。而少族長勒勒更是與柯木智一般,同樣也有萬夫不當之勇。
但是如今這勒勒竟然敢口出狂悖之言動搖軍心,豈能輕饒!
北宮伯玉腰間曲刀出鞘,寒光四射,一刀劈在案椅上,“咔擦”一聲,椅分兩瓣木屑紛飛:“哼,自專算個鳥啊!這樣的家伙,不管他是參狼羌的小參狼還是老參狼,膽敢污蔑神靈辱及先祖,本帥就饒他不得!”
“伯玉,暫且等等!”
還等?等個屁啊,再等下去黃花菜都涼了!北宮伯玉一怔,心中的怒火越發不可收拾,一只大手已經攔到了自己身前,邊章走了過來,和聲說道:“伯玉,天狼犯界白石無蹤,此必漢賊動搖我軍心之奸計!以勒勒的腦袋怎么可能說出這種話來?又怎么可能想出這些陰詭之計?”
“那大帥你的意思?”
“伯玉稍安勿躁,只要我等查明營中奸細整肅軍規,何愁漢賊奸謀不破?張溫已經開始散播謠言了,說明了什么,說明大漢軍隊已經拿我等束手無策,說明大漢軍隊已經要跨了。
我羌涼男兒都是上山打得猛虎下海擒得蛟龍的漢子,難道僅僅因為他們的兩句胡言亂語,就真的散了?他們也小看我羌涼的血性男兒了吧!”
不得不說這邊章還真是一塊做政委的料,不過三言兩語北宮伯玉就漸漸冷靜了下來,疑惑的看著邊章問道:“大帥說過軍中講究的是有功必賞有過必罰,這勒勒在軍中散播謠言對白石神靈不敬已然觸發軍規,若是不罰,豈非容易上行下效,對軍令不利?”
“不錯!動搖軍心辱及神靈確實該罰。不過,那老參狼畢竟是伯玉你的心腹,打狗還得看主人吧!伯玉,依韓某之見,莫若明日與漢軍對陣之時便讓這參狼羌攻打頭陣,力爭一戰破敵將功贖罪。”韓遂眼中閃過一縷精芒。
果然不愧是九曲黃河玲瓏心,這種的情況下都能想出一個一石二鳥之計來,一邊給北宮伯玉搭個臺階,一邊又悄悄給北宮伯玉挖一個大坑!
邊章朝韓遂看了一眼,點了點頭正待說話,忽聽得帳外喧嘩聲起金戈齊鳴,仿似炸了營一般。
眾人齊齊奔出帳外,只見帳外的士兵如癡癲一般,雙手顫抖的握著刀劍跪于塵土中,嘴里念念有詞,身如篩糠面似黃土,緊張的望著半空。
半空中,數十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劃破漆黑的簾幕,白色的痕跡仿佛一把把銀色的長劍將天空劈為兩半,又像是一把把巨大的刷子用力的刷在夜空中,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光芒,轉瞬消失在夜空中。
眾人一時驚呆了!
天狼犯界,白石無蹤!
剛才眾人還說這是漢賊謠言,可是這臉怎么就打得那么及時,眾人甚至都能感到臉上火紅火紅的,一陣陣的生疼。
天狼犯界,白石無蹤。隨著天空中的那一道道白色的光芒消失不見,這句話再也不是軍中的謠言,而是實實在在擺在眼前的事實!
邊章看著天邊的流星雨和跪伏于地的西涼士兵,嘴里喃喃的叨著這兩句話,雙目失神冷汗疊出。當謠言變成事實之后,他還能拿什么向軍中的羌族將領和士兵解釋?他還能拿什么去安撫自己的部隊?
沒有,絕對沒有!
饒是他穎悟絕倫智深如海,他也沒有一絲
辦法。因為,白石那是所有羌族兒郎心中的圣地,容不得任何人玷污的信仰!殫精竭力的謀劃了這么久,他還沒有發力,他就已經敗了,他的軍隊已經沒有了軍心,美陽會戰?那只不過就是一個笑話!
邊章無神的看著還在地上祈禱的士兵,無力的搖了搖頭,拖著雙腳緩緩向營帳中走去。
驀地,營門外一聲炮響,三支寒鏑齊鳴,數朵絢麗的白蓮在半空綻放,印證著西涼主帥心中的不寧,無邊的黑夜中揚起一陣雷鳴般的馬蹄聲,腳下的大地顫動不已。
旌旗滾滾,慘叫連連。
一員驍將頭戴紫金兜鍪身披暗黑披風手握一把丈余長的鋼刀,在人群中橫劈豎砍縱馬飛馳,刀尖淌血嘴角猙獰。
“邊章小兒,哪里去?”
一聲怒喝穿透前方重重的人群,恍若從地獄里冒出來一般,凄厲幽深攝人心魂。邊章眉頭一抬,只見那把鋼刀泛著冷光亦如風一樣竄至眼前,幽寒森然。
還來不及躲避,身旁一方馬槊如蟒蛇捕食一般刮過一陣寒風,一道身影猛然從身側竄了出來擋在身前,炸雷滾過耳邊。
“董卓逆賊,休傷吾主!”
韓遂、北宮伯玉等人急忙將邊章拉開,閃到一邊,前方十余步遠處刀光劍影、黃沙漫漫,一對良將隱匿塵霧中,那柯木智已縱馬飛奔迎了上去,和董卓已經戰成一團。
但見:
一個頭戴紫金兜鍪,身披暗黑披風,一桿大刀左砍右劈神出鬼沒,一個頭綁白色巾帶,身著灰褐狼袍,一方馬槊橫格直刺飄忽不定;一個是久經沙場的大將,一個是數歷荒原的野狼;大將只為殺敵,野狼努力求生;兩人正逢敵手,一對驍勇戰將。
二人放開手腳,刀來槊檔,槊去刀橫,只殺得汗流浹背,遍體生寒。
斗不上二十合,柯木智須發俱張,驀地長嘯一聲,雙臂高高揚起奮盡全身之力,馬槊從天而降,仿佛夜間那空中的白石一般,倏地閃過一道光華猛地砸向董卓。
“當!”一聲巨響,馬槊重重的砸在刀背之上,掠起寒光四射星落點點。董卓只覺得全身酥軟,在馬背上晃了幾晃,差點沒有栽下馬來。
一槊逼退董卓,拔馬回轉大營見眾人兀自驚疑不定,柯木智馬槊一橫高聲怒喝:“大帥,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柯木智馬上橫槊威風凜凜,可惜配上他那極丑的容貌,卻并不像是天將臨凡,倒似惡鬼出沒人間。
那惡鬼一聲怒喝,如霹靂炸響,邊章及韓遂諸人一個激靈,恍然回過神來,急急跨上戰馬落荒而逃,沿途的西涼士兵也紛紛加入逃難大軍。
“殺!”
馬蹄滾滾,殺聲陣陣。
邊章、韓遂拔馬在前,董卓、鮑鴻追趕在后。
一時間林間伏兵齊出,數萬大漢將士一隊隊、一列列,頭戴暗黑兜鍪手執利刃鋼刀,如同無數的厲鬼從那幽暗的叢林中沖殺出來,叫囂著,劈砍著,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金戈盈耳,哀鴻遍野。無數的刀劍撕破了西涼大營的安寧,無數的羌族兒郎成了漢軍的刀下亡魂。
有人說,涼州就像一個更年期的女人變幻莫測。也有人說,涼州更像是一張娃娃的臉總是說變就變。
夜晚的時候,寒風來襲,仿佛冰峰寒原一樣冰冷,滴水成冰冷入骨髓;白日的時候,太陽高照,又如火山烈焰一樣熾熱,揮汗如雨鑠石流金。
但,今夜的涼州則更像是一只饕餮,它那只張開著的血盆大口無情的吞噬著邊章的希望,吞噬著羌涼的男兒,吞噬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