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那處擺放著缸中大腦的房間后,兩人在沉默中穿過另一條長廊,和外面一樣,這里同樣一片漆黑,但這絲毫不影響兩人的視野。
在走廊的盡頭,是第三個房間,但這里沒有任何實驗器材和樣本,只有一張巨大的平面顯示器掛在墻上。
韓兼非注意到,這間屋子里面擁有正常的燈光,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展覽廳。
“我想,你一定還沒有見到過硅蟲感染人類軀體的過程。”翟六笑著說道。
韓兼非回憶了一下,的確沒有,他曾經在旺吉實驗室中看到過硅蟲感染的資料,但大部分都是文字和數據表格,幾乎沒有什么視頻資料,而在之后的戰斗中,他也一直沒有機會近距離觀察硅蟲感染的過程。
“為了觀測這個過程,我做了許多你不愿意去做的事,”翟六說,“當然,為了之前說的那些事,我并沒有使用活體進行這些測試,而是直接剖開一具尸體,完整地記錄了整個感染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事。”
韓兼非微微皺起眉頭。
翟六抬起手,墻壁上的巨大顯示屏隨著他的動作亮起來。
“非哥,你肯定從近地軌道上俯瞰過星球的夜景,不光是奧古斯都堡這樣的發達行星,就算是人煙稀少的農業和經濟行星,依然可以輕易地看到燈光星羅棋布的景象——在過去很長時間里,這種景象被當做人類文明發展程度的象征。”
隨著他的話語,屏幕上顯示出一副太空中俯瞰星球夜景的圖像,在一片漆黑的大地上,明亮的燈光匯聚成一片,展示著人類在這里發展文明的速度。
“這是奧斯邁行星,那顆被我們親手炸掉的美麗星球,我從聯盟的官方資料庫中找到四萬多張早年記錄的圖像,合成了這段視頻,它充分顯示出奧斯邁最大的城市巴伯丁的殖民與繁榮的歷史。”
緊接著,另外一塊顯示屏也亮了起來,也是一片漆黑的背景中,一些星羅棋布的小片亮點慢慢擴張,逐漸練成一片,形成一片明亮區域的景象。
“這是在顯微鏡下,被解剖的感染體在十分鐘內的變化過程,在把感染部分做成熱力圖后,就會得到這樣一個影像。和之前奧斯邁巴伯丁市的形成不同,這個影像是實時的。”
韓兼非已經猜出他要說什么了。
“現在,我把這兩個影像一起放映一遍。”
兩個影像被實時同步播放了一遍,除了速度上略有差異之外,人類殖民行星的過程,和硅蟲感染人體組織的過程,從開始到結果,幾乎完全一樣。
“你是想說,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和硅蟲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對嗎?”
韓兼非嘴角帶著自我嘲諷的微笑,不急不慢地問出這句話。
“的確是如此,”翟六說,“一模一樣,只是被侵蝕的部分從星球表面變成了人類的軀體,僅此而已。”
韓兼非沒有說話。
“人類的足跡所到之處,星球被殖民,生態環境被改造,人類建立了許多不屬于宇宙本身的造物,把一顆顆星球變成自己的殖民地,在這個過程中,人類就像宇宙的癌癥一樣,從一顆星球到另一顆星球,不斷感染著可觀測宇宙的大量星球,這在本質上,和硅蟲的個感染完全一樣。”
“我認可你的部分觀點。”韓兼非說,“比如人類就像宇宙中的癌癥一樣,但這并不意味著人類和硅蟲一樣,也不意味著人類注定會被硅蟲替代。”
“非哥,你可能誤會了我的意思,”年輕的帝國元首搖了搖頭,“我只是想說,如果人類文明最終會被更先進的硅蟲或混合文明取代,人類不需要有太多的悲傷或怨懟情緒,因為大家本質上都一樣,從這一點上,我倒是有些認可‘軍團’的觀點,硅蟲存在的目的,是幫助人類進化,而不是徹底毀滅人類。”
韓兼非盯著屏幕上反復播放的兩段影像,艱難地點了點頭:“雖然很不愿意相信,但我認可你說的道理,人類不是宇宙中的例外,在文明發展的過程中,發生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翟六點點頭:“你能認可這一點,我很高興。”
“但是,就算文明的毀滅,或者被替代的過程是必然的,依然絲毫不影響人類中有人會做出減緩或阻止這個過程的努力。”
翟六輕笑一聲:“在最早發現自己被感染的那段時間,我也是這么想的。當時,我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變成感染體,在感染完全爆發之前,我把他們一個一個鎖進休眠倉中,很快就輪到我自己了,直到那時候,哪怕我知道感染已經無可避免,在把自己鎖起來的最后一刻,我放棄了這種想法,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失去意志,可能注定無法擺脫被感染的結局。”
“所以我離開了休眠倉,我決定賭一把,那個時間,應該是‘軍團’最弱小的時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的反抗成功了,感染被終止,而我也保留了自己的獨立意志。”
“所以,當時我一直很矛盾,我不清楚該站在什么立場上,最早時,為了避免感染擴散,我把所有感染體困在一處絕地中,直到你來到曼都利昂,我突然想明白許多事,下定決心離開,并尋找一條不同于人類或硅蟲的路,一條屬于我的路。”
“但在來到奧古斯都堡之后,我慢慢發現,我一直在走的,其實就是軍團想要走的路,只不過它或它們沒有當過一天人類,就不知道這條路該怎么走,而我所努力的結果,并沒有阻止人類和硅蟲的混合文明走上這條路,只不過為我在這條路上爭取了一個領路人的角色——你看,最艱辛的努力,換來的也只是同樣的結果,只是過程稍有不同而已。”
韓兼非第一次聽到翟六說關于他自己如何被感染的過程,不知為什么,在這個過程中,他意識深處再次傳來“咔嗒”一聲輕響,就像剛剛看到缸中大腦時那樣。
在一瞬間,許多發生在被改造時的幻象中的記憶,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從意識深處涌出來,瞬間充滿了他的腦海。
在這之前,他只記得當時自己的主意識跌入一片深淵,那種跌落過程就像在混沌的濃湯中游泳一般。
但就在剛剛那聲“咔嗒”輕響之后,他終于想起許多東西。
于是他微笑著對翟六說:“那你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