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葉肖祖收回目光。他許久沒有說話,而是端著茶杯仿佛在思考著什么。沉吟了數分鐘,他忽然開口道:“江掌門為什么想看見神不壞?”
江憲也沒有隱瞞:“和攬山海的傳承有關,也和我性命相扣。”
“你在找什么?”
“正因為不知道找什么,才想從見神不壞中尋找答案。”江憲頓了頓,沉聲開口:“我……找到了一條線索,那條線索和見神不壞有關。”
葉肖祖點了點頭,再次陷入了沉默。過了足足十分鐘,才下定決心一般抬起頭來,凝重道:“見神不壞……堪稱每一個傳承的核心。本來我是不該給你看的,但是……如果你答應我三個條件,我愿意破例。”
“請說。”
葉肖祖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苦笑了一聲:“老朽一生,也算見慣風云,唯獨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這個孫子。”
“他從小被葉家寵著長大,不知天高地厚,性子又倔,脾氣又硬。他算是我親手帶大,好的沒學到,壞的學得足足的……”他疲憊地睜開眼睛,自嘲地搖了搖頭:“我們這一輩,剩下的也就林老董老這些人,他們在的時候,這一行的人還能看看他們的面子。他們要不在了呢?我也不在了呢?”
他輕輕捻了捻胡須,臉上滿是蕭瑟,聲音卻不自覺地柔和了起來:“所以,第一個要求:江掌門下次如果要勘探什么地方,請帶上他。”
江憲抬起眼睛,深深看了對方一眼。聲音平靜:“我要去的地方,可能不簡單。”
“當然不簡單。”說出這個請求,葉肖祖仿佛豁出去了,聲音帶著一抹輕松:“攬山海歷代25歲而亡,你只有幾個月就到25,在這種應該安享天年的時候出手,還一舉邀請了紅四娘和八臂羅漢。去的必定是匪夷所思之地,兇險萬分。但……不破不立!”
“葉成安如果不大徹大悟,葉家數百年根基都得斷在他手中!”葉肖祖胡須都在輕顫,聲音微微沙啞:“我如何有臉面去面對列祖列宗?!”
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抖動,像極了溺愛孩子,卻又要將孩子交到軍事化訓練營中的父母。繼續說道:“第二個不情之請:如果當時不是必要,還請……江掌門務必留葉家一條香火。”
江憲沉默了許久,最終緩緩點了點頭。
葉肖祖仰天苦笑:“我知道你也很為難。誰愿意帶上這種累贅?但是……哎……”
他的臉今天算是丟干凈了,端起茶杯遮住臉,狠狠吮、了一口。
老父一百歲,常念八十兒。
放下茶杯,他幾乎不敢直視江憲的眼睛。目視他處,緩緩道:“第三……我死后……如果江掌門能闖過25歲天塹,必定在整個勘探業聲名鵲起。葉成安以后大概率要吃這碗飯,還請……請江掌門多多照拂。”
說完,他竟然再也坐不住,站了起來,走到江憲面前深深鞠了一躬,久久不起。
如果僅僅是見神不壞的交換,他不必做到這一步,甚至算得上是平等交換。但是……葉成安算是間接害了凌霄子和江憲,江憲年紀不大,但是輩分極高。凌霄子當時身份同樣不凡,兩人事后沒有找上門來已經算得仁義。此刻再提出這種要求,其實是過了。
“為什么?”江憲這次并沒有扶他,而是淡淡問道。
要改變孫子的方法多的是,只不過時間多少而已,為什么偏偏求上他?
葉肖祖抬起頭,蒼老的臉上溝壑縱橫,他嘴唇抖了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一周前……我接到了醫院的胃癌晚期癥斷書。”
“這一周我同樣是坐立難安,我不怕死,我怕的是葉家數百年傳承被那個不肖孫丟得一干二凈!我知道江掌門很為難!但……但我只有這些請求。如果江掌門答應,我會竭盡平生之力,為江掌門找到想要的東西!”
沉默。
足足五分鐘,葉肖祖也沒有直起身來。五分鐘后,江憲道:“我答應你。”
“不過事先說好,如果他不聽我的,一意孤行,我不保證他的安全。”
葉肖祖長長舒了一口氣,終于直起身來,點頭道:“那是當然。”
說完,他做了個請的姿勢:“江先生請隨我來,有些東西不太方便在外面說。”
江憲跟著葉肖祖往屋里走去,走過兩間屋子,來到了地下。葉肖祖關上沉重的大門,摁亮了電燈,頓時,江憲眼前一亮。
這是一個地下室,沒有什么裝修。不過四面八方,都布置著一個個書架,仔細數來,足足有十五六個。每一個書架上,都裝滿了書。
“這是……”江憲掃了一眼,這些書全都是古書,年代起碼百年以上。書頁都泛黃,更有的破損不堪。
“四庫全書,道法篇。”葉肖祖有些自豪地笑了笑:“道法,道理,這些東西以前從來都記錄在‘道藏’之中,自從明萬歷以后,就沒有再整理道藏了。目前道藏最后的版本就是萬歷道藏續。不過……家祖在當初編撰四庫全書的時候,同樣有整理這些東西。而這,就是四庫全書中關于道教的全本!普天之下獨此一家!”
江憲感慨地點了點頭,出過大牛的家族,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而葉肖祖能帶他進入這里,顯然是為了證明他不惜一切幫助自己找出線索的諾言。
這種家族重地,恐怕林老都沒進來過。
“這些都是孤品。”葉肖祖的手輕輕從一排排書目上劃過,聲音說不出的落寞:“可惜……老夫百年后,葉成安要么保不住,要么……就拿出去換錢……你說,我能走得安心嗎?”
搖了搖頭,他請江憲坐在了桌子旁,和自己相對而坐,這才肅容道:“江先生,請看。”
他慎重無比地打開了桌上的木盒。這個木盒有些年頭了,是檀木,散發出一種厚重的檀木香。而就在檀木之中,擺放著一張黃色卷軸。
“這就是見神不壞。”葉肖祖拿起卷軸,凝重地遞給江憲:“它超越一切科學,卻又依附于科學,它……是一種無法解釋的存在。您盯著他看十分鐘,再閉上眼睛,你會看到……一些難以言喻的畫面。這個過程,我們稱為‘見神’。”
江憲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緩緩攤開卷軸。卷軸已然泛黃,而且用的是羊皮紙。就在卷軸的中央,有一組非常古怪的圖案。
很難用語言來表述,它就是四個點,不規則,每一個點都是由一些彎曲的線條構成。以四個點為中心,拉扯出一個漆黑的框架,如同深邃的宇宙。而框架中央,是一只慘白的眼睛。
葉肖祖的聲音在繼續:“‘見神’的過程并不確定,根據現在的記載,世界上一共有一百七十二人‘見神’。”
江憲目光沒有移開,很詭異,在死死盯著圖畫一分鐘后,他隱隱覺得太陽穴發痛,不過并不嚴重。他沉聲問道:“‘見神’是世界范圍的?并不止在華國?”
葉肖祖的聲音仿佛變得幽遠了一些:“當然……全世界一共有一百七十二人‘見神’,活下來人里,有修女,有神父,有和尚有道士,但是……同樣的一幅圖,卻有人能看到,有人看不到……能看到的僅僅是一少部分而已……”
房間中安靜了下來,五分鐘后,江憲雙腿忽然軟了軟,立刻狠狠摁住了桌面。目光沒有從圖畫上移開。
詭異……太詭異了!
明明自己就站在這里,但是……五分鐘的注視,自己竟然覺得……天地在扭曲!
仿佛……這個空間在波動,要把自己排擠出去一般!
七分鐘后,他的目光微微有些發紅。耳邊聽不到葉肖祖的一絲聲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劇烈的嗡鳴聲?
但是,這種聲音并不刺耳,也不讓人煩躁。只是讓人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從軀體中緩緩升高,抽離出去。
十分鐘。
江憲猛然閉上了眼睛。然而,就在他閉上眼睛的剎那,他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
人在看到一些鮮明顏色的時候,立刻閉上眼睛,這些顏色會仍然停留在視覺中,被稱為視網膜殘留。但是……據他所知,任何視網膜殘留都不會改變,只是留下色塊或者物體外形。然而……他眼中的殘留……完全不同!
清晰。
纖毫畢現的清晰!
那個四點以及眼睛的圖案,沒有一絲絲改變,清晰無比的映照在閉眼的黑暗中,而且……而且……這片黑暗,在轉瞬之間,化為了青天白日!
不……沒有太陽,只有無窮的陽光。江憲能“看”到自己周圍,四面,天空,如同鉛筆畫那樣卷曲起來,一棵棵樹木,一根根花草,開始變得極為抽象。而天穹中,那四個點……竟然蔓延出無數金色的線條,籠罩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