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換講官之意
已經是掌燈時分了。
縱然是紫禁城之中,除卻數個宮殿之外,也都陷入黑暗之中。
朱祁鎮御案之前,兩側都有兩排燭光,無數星星點點匯集在一起,越發命令了。大殿之中,雖然有一點昏黃。
但能見度卻也不差。
王振站在朱祁鎮身側。輕輕的研墨。
而朱祁鎮懸腕持筆,正在規規矩矩的寫著大字。最后幾個字:“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寫完之后,朱祁鎮向后一靠,靠在靠背之上,將筆遞給了王振,揉著手腕,說道:“李先生實在有些難伺候。”
王振接過筆,放在一邊的筆洗之上,又端來一杯熱茶,說道:“陛下所言極是,這李學士委實有些不識好歹了。陛下乃萬乘之尊,總覽大局即可,難不成還要讓陛下讀書考秀才?要不,奴婢向太皇太后說說,為陛下換一位講官。”
朱祁鎮微微一笑,沒有多說話。
他當然知道,王振對李時勉的怨恨。不過,朱祁鎮對李時勉的印象倒是不錯,雖然嚴厲了一些。
但是后世上過十幾年學的老學生,什么樣的老師沒有見過。
李時勉不管怎么說,都是盡心盡力,人品端莊。又不乏智慧,講課的時候,以廣搏為要,朱祁鎮雖然沒有刁難的意思,但是問一些問題,只要在經史的領域之中,沒有李時勉答不上來的。
放在后世,也是學霸一級的人物。
而且王振似乎沒有細細聽過李時勉講課,但是朱祁鎮自己卻有感覺。
李時勉對他明顯是放寬了要求。
否則以微言大義的標準,單單一本論語教上數年都不帶重復的。
李時勉大抵覺得朱祁鎮畢竟不是要走科舉這一條路的,很多地方都放松了,只要朱祁鎮能領會圣人大義即可。
不過,即便再放松,朱祁鎮也要每天背書才行。
別的不說,將來看大臣的奏折,他們在里面拽文,用了幾個典故,朱祁鎮看不懂,領會錯誤,就鬧笑話了。
可以說,后世大部分人,即便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來到這個時代,在文人看來,與文盲沒有太大的區別。
不讀圣賢書,如何能稱之為讀書人。
其實朱祁鎮在心中也暗暗揣測。李時勉如此,是不是想他早已親政。
因為朱祁鎮從李時勉的言語之中,他對而今的政治結構是不滿意了,不管是太監權力的擴大,還是女主秉政。
李時勉這種正統的讀書人,都覺得不對。
不過,李時勉并非不知道太死板的人,他知道而今局面,朱祁鎮還不能承擔皇帝的責任。不過,他在開始教朱祁鎮了,發現朱祁鎮接受能力很強,自然有盡快將皇帝教出來,可以承擔大任,結束這不正常的權力結構。
不過,朱祁鎮自己未必沒有想換一個講官的想法。
倒不是李時勉不好。
而是李時勉太好了。
為人正直,一心一意將儒學教到朱祁鎮心中,以正君心。
但是朱祁鎮卻不覺得,學習儒學是當務之急。
這一段時間,朱祁鎮也漸漸的適應了這個時代。
王振是他身邊的太監,天下奏折文書,只要朱祁鎮想看,王振決計沒有隱瞞的事情,之前是太皇太后挑出封奏疏,給朱祁鎮講解。
而今卻是翻過來了。
卻是朱祁鎮從王振整理出來的奏疏條目之中,挑選出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如果看不明白,去請太皇太后講解。
如此程序一顛倒,朱祁鎮花在政務上的時間,就大大增加了。
朱祁鎮甚至琢磨出太皇太后的底線。
太皇太后,并不反對朱祁鎮看奏疏。但是有一點,就是不許他在批閱奏疏。
太皇太后對內閣呈上了大部分奏疏都是照準的。
王振或許有挑刺的地方,但是太皇太后決計不許朱祁鎮處理朝政。
也就是只能看而已。
但是每一個人一天的時間都是一樣的,李時勉為朱祁鎮布置的功課很重,特別是練字上面,每天朱祁鎮都寫得手腕疼。
但是沒有辦法,一筆臭字,實在太難看了。
甚至讓李時勉覺得根基已壞,無可救藥。想要救藥,就只能加大力氣扭轉,也就多練多寫,多臨帖。
朱祁鎮并不覺得李時勉所教授的就不重要,但是他更覺得,比起儒學與書法,大明朝本身更有意思。
他更想明白,而今大明朝是什么樣子。
這才是他這個做皇帝的本質。
所以他需要更多的時間,卻是與李時勉的功課沖突了。
王振在朱祁鎮身邊時間很長了,他又善于揣摩人心,雖然朱祁鎮什么也沒有說,但是就將朱祁鎮的想法揣摩出來幾分。
王振安置朱祁鎮睡下之后,出了乾清宮,一招手,來一個小太監。
小太監不過十三四歲,看上去分外激靈,說道:“干爹您叫我。”
王振臉色陰沉,遠處的燈籠照射在王振的臉上,越發有一種陰晴不定的感覺,他淡淡的說道:“明天你去見馬順,告訴他,給雜家盯死了李時勉。但凡有一絲差錯,就報上了。”
這小太監聽了,笑道:“干爹何必如此,錦衣衛從來就是栽贓陷害的行家?沒有差錯,造出差錯,不就行了。”
王振“啪”的一聲,王振一巴掌打在小太監的臉上,一個鮮紅的巴掌印,印在小太監的臉上。王振厲聲說道:“你懂什么?李時勉怎么說也是陛下的老師,太皇太后盯著的,這種事如何能做?”
“速去。”
小太監立即說道:“是,干爹,我這就去宮門處等候,明天一開門,我就去傳話。”
王振一擺手,讓他去了。
王振心中感嘆道:“咱們這位小爺,可不是省油的燈。”他心中很是奇怪。其實皇帝越精明,王振就越難過,但是王振畢竟看著朱祁鎮長大的,當初他剛剛進宮的時候,見到的可是太宗皇帝。
朱棣在整個明朝都是難伺候的皇帝之一了。
見識過太宗皇帝威風,在王振心中,做皇帝就應該像太宗皇帝一般,朱祁鎮越是精明,讓下面人不敢欺瞞。
他反而有一種,吾家有子初長成的感覺。
當然了,這種感覺,他是萬萬不敢說出口,只敢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己想一想而已。
隨即他就將心思放在怎么弄掉李時勉上面。
李時勉的名聲,王振也是知道的。想來錦衣衛不憑空捏造的話,很難抓住什么把柄,但并不是沒有把柄就弄不掉了。
王振心中暗道:“李時勉名聲固然大,但是獨霸講官之位,翰林院那邊就能答應嗎?讀書人的臭德行,雜家不知道嗎?”
“為帝王師,這么大的榮耀,就甘心讓給李時勉?”
“三楊老了,或許不爭了,畢竟等小爺長大親政,他們大抵都該告老還鄉了。不過下面的人就一點想法都沒有了。”
“即便沒有想法,我也讓他有。”
“李時勉,你講官的位置,待不到明年的。”王振眉目之間的恨意,幾乎要凝結為實質,暗道:“數次辱我之事,雜家如果放過你,我就不姓王了。”
“等下了講官之職,且讓人活上幾年再處置不遲。”
不是,王振不當機立斷處置了李時勉。但是太皇太后尚在,王振做什么都不敢大張旗鼓,而李時勉又不是尋常人,直名傳遍天下。
王振處置了,可能惹禍上身。
不過,太皇太后不會永遠在的,即便在,也不會永遠關注李時勉的。
到了那個時候,才是他下手的時候。
王振目光看漫天星斗,地面之上盡為星輝。輕輕一勾嘴唇,隨即陷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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