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故都南京
正統四十三年五月初。
朱祁鎮從北岸渡江,正式來到了南京城。
還沒有過江,就在江面上看見南岸有一處大做光芒,似乎太陽中墜,又如又一日初升。朱祁鎮問左右,皆道:“大報恩塔是也。”
言明代之南京,不提南京政治上特別地位,是絕對不可以的。而到南京,不言大報恩塔,是無目也。
中國之大古董,永樂之大窯器是也。
朱祁鎮所見這光芒,皆是日光打在大報恩塔上發光,在天氣晴朗的時候,真是燁燁生輝,讓人難以忽視。如果在夜里更是,點燃大報恩塔上的燈,發四面八方之光,光耀數里之內,正如天上佛國之落人間。
當然了,這樣的景色放在后世,不過平平。
即便是一個小城市的夜景,也要勝過這一座寶塔。
但是在這個世界,這個時代,卻是世界上絕無僅有之奇觀。
即便朱祁鎮看了,也覺得神采奪目。只是他心中更是想起后世那些繁華大都市的夜景,種種建筑奇觀。
也只有微微一嘆了。
因為只有夢中得見了。
朱祁鎮齒歲橫生,雖然不服老,但是心中思鄉之情,卻無端發揮。不知道何時冒出來。
只是他縱然是天子,卻也無家可歸。
天地之逆旅,人間之異客耳。
朱祁鎮這一些心思,也很快收了起來。
一到南京,他都有很多事情要做。
不提南京文武官員齊聚碼頭,以曹鼐為首迎接朱祁鎮。也不提南京父老扶老攜幼,爭先恐后的看圣駕。
畢竟大部分南京人,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皇帝儀仗了。
自從洪熙元年,當時還是太子的宣宗皇帝北上繼位之后,再也沒有皇室人員來到南京了。
之前南京百官聚集的盛況,也只能在一些老人的口中看到了。
此番,朱祁鎮來了。
南京百姓自然爭先恐后,甚至堵塞道路,先看圣駕。
不得不說,大明皇室對南京的遺愛到了而今還沒有完全散去。
特別是在洪武年間,太祖皇帝秉政的時候,很多時候一旦計算出朝廷的錢糧夠用了,就會下令免除南京,還有南京附近一些府縣的錢糧。以報南京父老當初支持太祖皇帝打天下的貢獻。
之后,也因為南京的特殊地位,很多事情在南京發生的話,都會被特殊對待。
將來的南京會是什么樣子,誰也不知道,但是而今南京百姓對大明天下還
是有感情的。
朱祁鎮的車架穿過整個南京城,來到南京紫禁城。
在朱祁鎮來之前,也就是去年,曹鼐主持了對南京紫禁城的修繕,花了九十多萬兩銀子,將南京府庫幾乎清空了。
這還僅僅是修繕了前殿。
因為當初太祖皇帝修建宮殿,不愿意侵占百姓農田,故而南京紫禁城后宮大部分區域,都是填湖而建的。
因為工程技術問題,在太祖皇帝時期,就有地面下陷的事情,更是陰冷潮濕。如果想大規模修繕好,決計不是幾十萬兩白銀可以做到的。
與后世滿清皇帝下江南的時候,住在民居或者別宮不一樣。大明祖訓之中,從來是不許皇帝建立離宮的。
朱祁鎮一路南下,大部分時候都是住在官府之中,甚至來帶動了這一路上各個縣衙的修繕。這也是為什么要免除所過之地的一年錢糧的原因。
因為為了接駕。地方府庫大多也如南京一般,幾乎掏光了。
這已經夠朱祁鎮心疼了。
如果為了修繕一處今后很可能再也不住的宮殿,花上幾百萬兩,朱祁鎮怎么肯?
故而,南京紫禁城也僅僅是修繕的前殿,除卻朱祁鎮住的地方,與召見大臣的地方之外,全部是一副荒草蔓生,甚至還有野兔飛跳的地方。
朱祁鎮甚至可以下了朝之后,直接去后宮打獵了。
這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不過,朱祁鎮一到南京的時候,并沒有做這些事情的時間。
因為他最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祭拜孝陵。
前后準備需要十幾日,朱祁鎮根本沒有時間真正的接觸到實質的問題,所有的時間都放在齋戒,祭拜孝陵,并派人祭拜開國諸位功臣陵墓等等。
等這些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朱祁鎮才有時間審視南京。
他雖然在南京才十幾日,就感受到了北京與南京的不同。
或許有人說北方民風樸質,南方民風文弱一些。
但是在朱祁鎮看來,北京的風氣,更加政治化。更加迷信于朝廷,還有有功名的人。而南方的民風卻更加自由,偏自由一點。
這種從根本上的風氣,甚至到了后世也是有一點遺存的。
在朱祁鎮分析,就是因為北京城是大明的政治中心,一個想要發達,他的所有機會都是在政治之中。
在北京之中,不想從政,卻想有社會地位,根本就不可能。
在永樂年間就有一件舊事。
太宗皇帝某一日發行翰林院之中好多人都不在。詢問出了什么事情。
于是錦衣衛報,北京城之中有一家大商人死了,三子爭奪家產,各自邀請官員為他主持公道,只要能幫他奪得家產,就能有豐厚的謝儀。
即便沒有成功,也有一封銀子。
于是翰林院很多官員都去了,畢竟所謂的窮翰林,翰林不任實職一般都是比較窮的。
太宗皇帝拿來這一家商人宴客名單,頓時勃然大怒,居然朝廷上二三品的重臣去了一大批。太宗皇帝立即下令查抄這一家商人。
在皇權籠罩之下,每一個人想要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不從大明體制之中找出路,卻是不可能的。
即便這種情況,北方依然想考公務員。
但是南方卻不一樣了。
南方各地生產力是要超過北方的,不僅僅是南方糧食畝產平均比北方多出一石的事情,還有其他各方面的。
在南方有很多人是可以不依靠大明體制而提升社會地位的。
比如說徐春申就是一個代表。
如果不是徐春申牽扯到朝廷大政之中,也不會那么容易倒下。
還有沈周。
沈周雖然沒有功名,但是作為江南名士,天下聞名的大畫家。在江南還是很受尊重的,所以他才不想去北京任宮廷待詔。
如果不是老母督促,他根本不會離開江南。
雖然不管在什么地方,科舉依然是提升社會地位最好的出路,但是在江南很多地方,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成為大商人,或者在某項技藝之中得到極致,都是可以出人投地的。
明代這樣的藝術大師不在少數。不僅僅局限于琴棋書畫,還有很多玉器,擺件,等等各方面。
這樣的藝術大師,雖然不能有官員相比,但是也是能與士林之中平等相交的。
所以北方士林對皇權抗爭并沒有太多。但是江南民風卻如此桀驁不馴,屢屢與朱祁鎮對著做,其實不僅僅要理解大明皇室與江南士林幾代人的恩怨,與太祖皇帝平張士誠,江南士人大多相助張士誠,太宗皇帝靖難,江南士人同樣站錯隊。
還要看江南的經濟基礎。
最少很多時候,大明的權威并不能深入江南。這才是江南始終存在一股與大明朝廷相悖的離心力。
朱祁鎮想明白這一點,卻發覺得難辦。
如果僅僅是一些陳年往事,朱祁鎮覺得還有解決的辦法,但是而今牽涉到這種經濟基礎之上,卻讓朱祁鎮感到棘手。
更不要說,朱祁鎮感覺如何江南經濟突飛猛進的話,估計這種離心力,只會越來越大。只會更加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