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君王雙鬢新飛霜
韓王薨的消息,從南海一節一節的傳到了京師。
朱祁鎮看了之后,忽然有些傷感。暗道:“這算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嗎?”
韓王算起來,也是朱祁鎮的晚輩。
不知不覺,歲月之凋零如此殘酷的展現在面前。
從太皇太后去后,三楊紛紛離世,當年的左膀右臂,于謙,曹鼐,周忱,劉定之,李賢。乃至于韓雍。
都已經紛紛去了。
讓朱祁鎮只覺一陣冷意上涌,此刻才知道什么叫做黃土埋了半截的人,他橫有八荒,縱有四海。
然置身于天地之間,不過一粟而已。
人老了似乎,特別容易傷感春秋。
特別對韓雍之死。
朱祁鎮內心之中是有些歉意的。
韓雍是一個驕傲的人,這種人雖然不能說能進不能退,但是在任上也算是鞠躬盡瘁,對他來說,權力就是一切。
有權力的時候,精神狀態與沒有權力的精神狀態,是完全不一樣的。
雖然不能說,韓雍之死,不能說完全是失去權力的緣故,但是這種心態,對韓雍的病卻有推波助瀾的作用。
南京雖然有六朝風月,有某些人來說,自然是人間天堂,但是對于真正壯士來說,卻是消磨志氣之地。
朱祁鎮一想起這些人,心中總是一嘆。
朱祁鎮攔鏡自照,卻不知道什么似乎霜華已經爬上兩鬢,雖然他一直很注意養生,上了年紀之后,連女色都少有了。
只是時間的威力,不會讓任何人在他面前逆流。
朱祁鎮已經感受到精力衰竭的感覺了。
以朱祁鎮每天日程表,早上起來之后,上朝,上朝之后,舞一趟劍,吃早飯,開始按照之前排好的順序召見大臣,或者安排會議。
中午午休片刻,批閱奏折。如果事情少一些,就能輕松一點,如果事情多了,甚至批閱到深夜。
每天如此。
周而不息。
也沒有什么節日可言。
即便是百官放假的節日,對朱祁鎮來說,也不過免了早朝,有時候該召見大臣也是召見大臣的。
大明各地各種事情,可不會因為假期而不發生。別人能休假,朱祁鎮是不能休假的。
掌控如此大的帝國,讓大明的方向,不在朱祁鎮手中走偏。這是相當必要的。
而且,這還是讓內閣分擔不少的結果。
甚至除卻正常奏折之外,一些其他方面各種消息,朱祁鎮也都要看,在年輕的時候,不
單單看錦衣衛的情報匯總,還要看第一線暗樁的原件。自己分析。
倒不是朱祁鎮覺得自己分析情報的能力有多強,而是要讓下面人不要糊弄他。
朱祁鎮的政治威望,一半是在朱祁鎮對兵權的掌控之中,另外一半,就是朱祁鎮這種近乎事無巨細的審查。
雖然不能讓朱祁鎮對大明各方面無所不知,但是能瞞的過朱祁鎮的事情倒是很少很少。
再加上朱祁鎮在無數君臣暗斗之中,修煉出來的老辣目光,讓任何一個人在朱祁鎮面前都沒有一點遮掩。
只是而今,朱祁鎮好幾次看著奏折,居然睡著了。
在御前會議上,有時候居然會走神,甚至忽略了重要的細節。
劉大夏猜測朱祁鎮開始倦政了,其實不然,是朱祁鎮開始對朝政力不從心了。
雖然朱祁鎮的積威,讓大明上下對他不敢怠慢。但是朱祁鎮內心之中敏感與多疑,卻是絕對似乎隨著自己精力的下滑,很多人都變成暗藏心思了。
他此刻越發感受到太皇太后當初對自己的感覺了。
什么東西其實都瞞不過的,無非是懶得理會而已。
朱祁鎮忽然看見陽光在地面之上移了一寸,原來他發呆了好一陣子。
朱祁鎮咳嗽兩聲,在奏疏上批閱道:“下部論處。”
這是最近寫的最多的批紅。
朱祁鎮沒有精力將這些奏疏一一剖析其中利弊,以及沒有一個上書的大臣可能的心思。但是國家大事,容不得一絲輕忽。
朱祁鎮也只能依靠眾議。
所謂下部論處,就是讓內閣某一位大學士,就這一件事情將相關的部門召集起來,開一個小會兒,商議出一個方案,再呈給了朱祁鎮。
朱祁鎮過一遍,如果沒有問題就準了。
就拿韓王薨這一件事情,就是內閣與禮部,宗人府,還有樞密院商議,禮部宗人府是商議韓王的身后事,什么謚號之類的。這是對韓王的蓋棺論定。至于樞密院卻要問一問,樞密院對這種南遷藩王該怎么處置?
總不能讓大明接連喪失親藩吧。
至于京城之中那些還沒有南下,尚且滯留京師的藩王。
朱祁鎮也沒有多在意。不過是一群敗者的哀嚎而已。
朱祁鎮看完這些事情之后,忽然發現下面一封奏疏,他打開之后,微微皺眉說道:“懷恩,你是內閣首輔的意思?”
懷恩早已須發皆白,但是精神頭非常好。似乎歲月僅僅白了他的頭發。
朱祁鎮其實也知道,其實懷恩武藝,要比他這個皇帝三角
貓強多了。如果說朱祁鎮習練弓馬,不過是為了強身健體。而懷恩卻是宮中以劉永誠為首的宦官訓練出來的。
要知道劉永誠當初可是跟隨太宗皇帝上陣,宦官之中是有一批擠擊高手的。說他們能飛檐走壁,那是假的。
但是披甲上陣,能作為皇帝親衛卻是真的。
只是朱祁鎮這個皇帝一輩子沒有親臨戰爭,還不如他兒子太子與伊王,都是真打過仗的,所以懷恩從小習練的弓馬騎射,長槍大戟,更多是給朱祁鎮當陪練。
朱祁鎮當初得了胡濙傳下的道家養生之術,他自己雖然常年習練,有些效果,但遠遠比不上懷恩。
一度讓朱祁鎮覺得,是不是男人少了下面這東西,能讓人更長壽。
懷恩上前看了一下,說道:“奴婢不知道,但這也是下面人一片孝心。”
這一封奏疏不是別的,乃是慶祝朱祁鎮六十大壽的。
朱祁鎮九歲登基,從宣德十年到而今正好六十歲整。
朱祁鎮說道:“有什么好慶祝的,活一天少一天,這是盼著我早死嗎?”
懷恩說道:“陛下萬不可如此說,陛下如此圣壽乃是天下之福。而且陛下當年千秋萬壽宴,而今故老提起來,尚且懷念不已,而今天下平定,唯有南洋尚有小寇,陛下何不與民同樂。”
朱祁鎮搖搖頭說道:“什么與民同樂,朕居九重,動輒生民之血,當初千秋萬壽宴,是因為什么,別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嗎?”
“而今從簡。不要搞什么大花樣。”
當初朱祁鎮之所以排出這么樣的場面,不就是要宣告天下,對瓦刺大規模軍事行動停止,大明政策轉向,從對外到對內。
這千秋萬壽宴,哪里是為了朱祁鎮自己過生日,無非是借著這個由頭做一些事情而已。
懷恩說道:“是。”
朱祁鎮微微一頓,說道:“莊妃的病怎么樣了?”
懷恩說道:“奴婢不知。”
朱祁鎮冷笑一聲。
懷恩掌控東廠,在宮中即便錦衣衛也沒有東廠的情報網密集。宮中大小事情,都瞞不過懷恩。
懷恩怎么可能不知道。
一般情況朱祁鎮問病情,懷恩甚至能將太醫院的脈案給拿來。而今不是這個樣子,將不知道,說得理直氣壯。
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莊妃的病,是子虛烏有的。不過,莊妃是主,懷恩是奴婢,有些話不能直接說。但他也不可能瞞皇帝,只能用這種已經說了,但是看上去什么也沒有說的話。
朱祁鎮嘆息一聲,卻有一些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