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朱祁鎮的懼意
正統十一年春。
劉定之一到京師,朱祁鎮就立即召見了他。先沒有問他鹽政的事情,而是將郭登的密折全部拿出來,讓劉定之看。
朱祁鎮問道:“郭登說,你勸他留些分寸?看看,這福建的情況,是可以留分寸的嗎?”
劉定之說道:“臣現在還是這樣認為,真因為福建衛所如此,才更要留下分寸。陛下臣說一句不客氣的話,除卻九邊西南之外,天下所有的衛所大體都是這樣的,不過是大同而小異,這么大的蓋子,陛下敢掀開嗎?”
朱祁鎮愣了好一陣子,搖搖頭說道:“朕不敢。”
是啊,朱祁鎮即便是九五之尊,面對這樣的事情,他也不敢做。
天下間三百多衛所,滿編的衛所有嗎?朱祁鎮都不敢說有,或許有幾個滿編的大概是朱祁鎮的親軍衛了。
這一件事情鬧開會怎么樣?
朝廷處理不處理?
不處理話,朝廷的威信往哪里放,處理吧,怎么處理,難道將這一大批衛所官員都給處置了。
且不說將人逼到底,他們會不會狗急跳墻。
雖然這些衛所不堪戰了的,但是還是大明朝的武力,他們鬧出事來,能直接動搖朝廷權威。
而今瓦刺在側,朱祁鎮敢鬧出這么大的亂子嗎?
即便是這些衛所官員都是大明的忠實臣子,對朝廷忠心耿耿,忠心到朝廷剝奪他們的家產(主要是他們侵占衛所的土地)也不會造反的地步。
但是朱祁鎮一時間從哪里找那么多軍官來彌補缺口,憑借武學學生,不要忘記了,即便是武學學生也是根植在這個體系之上的。
朱祁鎮對此很早很早就有預料了,為什么這么多年,在其他事情之上,朱祁鎮可以一件件事情給辦下來,唯獨在這一件事情,從來雷聲大雨點小,不,連雷聲都不敢有。
實在是這問題太棘手了。
棘手到,朱祁鎮知道怎么開場,卻想不到該怎么收場的地步。
衛所制度最大的問題,就在土地分配之上,而土地分配這個問題,又太敏感了。國家說是國家,對很多軍官來說,他們家族兩代人都這樣占著,就是他們的了。
不解決這個問題,衛所制根本不能重振,要解決這個問題,非動刀子不可,不是平叛,就是大案。
但是兩者而今都不能辦。
這衛所的田產賬冊在明代后期就不存在兵部賬冊之中,占據朝廷八分之一耕地的衛所土地,就這樣不明不
白的消失在政府數據之中了。
歷代皇帝都當做不知道,就知道這個問題有多棘手了,棘手到所有皇帝都不愿意正面解決的地步。
而今朱祁鎮僅僅是試探的捅了一下,就發現問題比他想象的更嚴重,更棘手。朱祁鎮只能放棄現在解決,將這一件事情給拖下去。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皇帝也為不得快意事。
劉定之說道:“郭將軍所上都是密折,想來也是這個原因。陛下深知其意,而今不過是試一試微臣。”
朱祁鎮其實是一口氣無處宣泄而已。哪里有試一試劉定之的意思。不過劉定之這樣說了,朱祁鎮就此下坡吧。
這一口氣出了,朱祁鎮就準備為郭登善后了,決定明日與楊溥,張輔溝通一下,并追封戰死在葉留宗之亂的福建軍官。
不管他們是笨蛋還是白癡,是跌死而撞死,凡是戰死在葉留宗之亂的官員,一律加厚撫恤。追加身后功名。
這就是表明朝廷的態度。
福建僅僅是一個例而已。
關于福建衛所的所有消息,在朝中都要被淹了。希望天下之間,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這或許是楊溥與張輔所希望的吧。”朱祁鎮心中苦笑道。他平息情緒,說道:“福建鹽運司似乎有不少鹽賣給了海商,這些海商都是買到了什么地步?”
劉定之這才吸了一口氣,心放在肚子里,他剛剛在朱祁鎮面前說那些話,心中也是很忐忑的。
不過他猜中了朱祁鎮的心思。
朱祁鎮對于在自己面前說話,實話實說的人,即便是說得有些難聽,他也不會怪罪。對于有些粉飾太平的話,朱祁鎮也不在意,但是他討厭,不肯說實話,連假話都說不圓的人。
這純粹是能力問題。辦事辦不好,連漂亮話都說不好,要你何用?
所以劉定之就在朱祁鎮面前扮演耿直的角色,看來效果不錯。
劉定之說道:“臣細細問過了,主要是朝鮮,日本,越南三國。”
朱祁鎮說道:“這三國不產鹽嗎?”
劉定之說道:“臣打聽過,三國都產鹽,但是產鹽不多,以至于鹽價很高,以至于日本舉國淡食。而朝鮮百姓以腌菜為食,不敢用鹽。”
朱祁鎮心中暗道:“這就是多收兩個省的鹽稅了。”他又問道:“除卻這三國之外,其他各地鹽能不能賣出去?”
劉定之說道:“臣也問過,只是海商覺得鹽價有些高,并不劃算。”
朱祁鎮說道:“你
是按什么價給他們的。”
劉定之說道:“就是福建本地鹽價,乃是朝廷定得最低鹽價,臣不敢違背朝廷旨意。”
朱祁鎮想起來,周忱制定鹽法的時候,為了保證鹽稅制定了最低鹽價,為了確保百姓能吃上鹽,也制定了最高鹽價。
但是即便最低鹽價,朝廷也是能保證利潤空間的。而改為曬鹽法之后,利潤空間只會更大。
也就是說,還有降價的空間的。
朱祁鎮呼吸微微急促一些,似乎看見大明海商可以在海外大量銷售食鹽,讓海外各國給朝廷交鹽稅。
朱祁鎮決定在厚往薄來的朝貢貿易之中,將鹽列入其中。
即便是瓦刺愿意用馬換鹽的話,他也答應。
只是朱祁鎮現在并不知道,其實瓦刺是鹽湖的,他們可以自己產鹽。當然了,如果鹽能便宜到讓瓦刺人覺得自己開采不劃算也行。
只是這就是一個大工業生產的價格了,卻不知道大明的鹽業能不能達到了。
朱祁鎮說道:“曬鹽法的事情,你整理一下,這幾日何文淵就來京敘職了。你與他好好談談,這一件事情,今后就交給他去做了。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交給你去做。”
劉定之眼睛微微一顫,心中暗暗揣摩自己又會有什么新差事。說道:“微臣遵旨。”
朱祁鎮說道:“你不想知道,朕要你做什么事情?”
劉定之說道:“不管陛下交代臣做什么事情,臣一定做好。”
“好。”朱祁鎮說道:“宮里一些事情可以做,但是負責具體事務,他們總是做不好的,朕準備將宮中一些廠礦都集中起來,成立一個衙門,就叫少府吧,今后宮中所有廠礦都由你來負責。”
劉定之一聽了,臉色就繃不住了,說道:“宮中。”
朱祁鎮忽然起了戲謔之意,說道:“對,你進宮吧。”
劉定之一時間大汗淋漓,張口結舌,說道:“陛下,臣”
劉定之怎么說也是一個狀元,怎么肯入宮?只是一時間無法接受,居然說不出囫圇話來。
朱祁鎮說道:“放心,只是讓你掌管少府而已,少府的衙門,朕已經準備好了,與光祿寺在一起,不是讓你進后宮。”
“你是朕的肱骨之臣,朕怎么肯這做。”
光祿寺雖然在宮城之中,但是在皇城之外,就在每天文官上朝的路邊。并不是什么后宮禁地。
劉定之這才松了一氣,隨即立即說道:“陛下如此,有失天子之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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