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玉龍離開祠堂之后,匆匆趕回自己的另一處私宅。在柳玉霜暴露之后,他便派人將其護送到此地,比起以前的宅子,這個宅子要大上許多,也不再那么偏僻。
此時李玄都也在這座宅子中,并未跟隨錢玉龍前往錢家祠堂。
當錢玉龍回來的時候,李玄都就坐在正堂中等他,
柳玉霜作陪。
錢玉龍走進正堂之后,隨手摘下身上披著的大氅,笑道:“大功告成。”
因為此地沒有侍女的緣故,柳玉霜親自接過大氅,笑問道:“怎么個說法。”
錢玉龍伸出一掌,仿佛是佛祖的五指山岳,笑道:“今日之后,錢玉樓其人斷無成事之可能,而亦不足妨礙我執掌錢家之大業,任其變動,終不能跳出此掌一握之中。”
“這牛皮可是吹上天了。”李玄都亦是已經起身。
錢玉龍稍稍收斂了笑意,正色道:“說正事。”
李玄都問道:“關于秦都督的事情有眉目了嗎?”
錢玉龍坐在李玄都旁邊的椅子上,示意李玄都也坐下,這才說道:“這件事多虧了我那位小姑姑,她不僅與荊楚總督關系匪淺,與江南總督也多有來往,據說還與江南總督的夫人拜了干姐妹,就是有她在,才能讓我得知其中內幕。”
錢玉龍看了柳玉霜一眼,柳玉霜會意,退出屋外,只剩下錢玉龍和李玄都兩人。
錢玉龍這才繼續對李玄都說道:“江南總督設了一場鴻門宴,據說江南總督在筵席上動了些手腳,紫府大約是想,秦都督有天人境的修為,不說萬毒不侵,但也相差不遠,怎么會被區區毒藥所制。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世上還真有這樣一種奇藥,名為‘返魂香’,乃是妙真宗萬壽真人耗費了十余年的功夫煉制而成。所謂返魂香,斯靈物也,香氣聞數百里,死尸在地,聞氣乃活。可如果活人聞了,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師,也要在一炷香的時間內氣機運行受阻,如果在這個時候,還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師暴起發難,你說會是什么結果?”
李玄都自然聽過返魂香的大名,當年武帝思念李夫人,于是命方士焚燒返魂香,夫人身影彷現煙中,武帝更加悲凄作詩:“是耶非耶而望之偏,娜娜何冉冉其來遲。”
只是他沒想到,返魂香還有這等功效,而這世上還有人能煉制出早已失傳的返魂香。
李玄都輕嘆道:“如此說來,秦都督是落在了江南總督的手中。”
錢玉龍道:“這個結果并不難猜,想必紫府也早有預料,關鍵是他們接下來打算做什么。”
李玄都點頭道:“正是如此。”
錢玉龍稍稍壓低了嗓音:“越是復雜的陰謀,施行起來也就越發困難,因為這樣的陰謀要講究一個絲絲入扣,只要某個環節出錯,整個謀劃便徹底失敗。所以這一次,江南織造局的謀劃并不復雜,他們說服了江南總督,打算邀請全城的士紳出席一次集會,然后在此次集會上,將秦都督的所有舊部全部引出,一網打盡,同時錢玉樓和道種宗也會趁機對我們錢家出手,可謂是一箭雙雕。”
李玄都心頭一動,驚訝道:“他們要直接在金陵府處決秦都督?”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舒服。”錢玉龍點頭道:“只有這樣的大事,才有合理的理由召集全城士紳,理由就是以儆效尤,同時也不會讓我們錢家起疑。如此一來,他們便省卻了兩個麻煩,一是押送秦都督上京,路程遙遠,結果殊難預料。二是錢家的掌權人物平日里很難匯聚一處,想要一網打盡實在困難。”
錢玉龍說到這里,忍不住嘆息一聲:“先前我說是相幫紫府,現在看來,其實也是在幫我自己,這些人不僅僅盯上了秦都督,也盯上了錢家,換句話來說,江南織造局、錢玉樓、道種宗、江南總督,他們都是一丘之貉。”
李玄都遲疑了一下,問道:“錢兄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錢玉龍輕輕彈了彈手指:“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牽扯進來的人越多,就越是難以守住秘密。若是肯花銀錢,我們錢家的耳目未必就比聽風樓差了,尤其是在金陵府這個地界,我們錢家已經扎根了幾百年,所有的根須都在地底下藏著,然后蔓延到金陵府的每一個角落,其余的江南織造局也好,江南總督,至多十幾年,相較于我們來說,都是外來之人。紫府,你不妨猜一猜我得知他們想要在金陵府就地處決秦都督一事,為此花了多少銀錢?”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應該不會少于一千太平錢。”
“多了。”錢玉龍搖頭道:“這個消息只花了五十個太平錢,便從一位臬司衙門的提刑千戶那里得知。說來也是巧了,這千戶好酒,在家中飲酒時,興起將此事告知了自己的小妾,那小妾又在無意中將此事告知了她的弟弟,她那個弟弟不學無術,喜好耍錢,在我們錢家的賭坊欠了不少外債,不過人還算機靈,知道用這個消息來和我們換取銀錢,賭坊的掌柜報到了我這里,我不但免了他的所有欠賬,還賞了他五十個太平錢,讓他到吳州去躲躲風頭。當然,如果我狠狠心,把他直接殺掉,還能省下五十個太平錢,只是我沒有這么做,畢竟我是一個商人,商人講究的就是一個‘信’字。”
錢玉龍又問道:“你再猜一猜,我知道江南織造局和江南總督府合謀此事,又花了多少銀錢?”
李玄都道:“按照道理來說,這次我應該猜得稍低一些,不過我還是想往多處去猜,應該花了一千五百枚太平錢以上。”
“少了。”錢玉龍笑道:“這次足足花了我四十萬兩銀子,二十萬兩銀子買下了一個江州頂尖花魁的身契,又花二十萬兩銀子買下了一個江南頂尖的戲班子。我把花魁送給了織造局的總管太監,也就是織造局監正陳舫的干兒子,想不到吧,太監也喜歡女人,而且還愛得不得了。我把戲班子送給了總督府的一位首席幕僚,這位幕僚給江南總督做了將近十年的師爺,深得器重信任,平生最喜歡昆曲,而我買的這個戲班子,是當年帝京四大絕之一袁飛雪閉門五年調教出來的新昆腔,沒有絲毫煙火氣,眼下也就這個戲班子能唱,換成別人,就算拿著銀子也買不來。”
錢玉龍五指一握,仿佛是天下盡在掌中,笑道:“這世上沒有無欲無求之人,關鍵是要投其所好。有這兩樣東西,他們兩人怎么會不動心?不過這兩人也是奸猾似鬼,說一半藏一半,沒有合盤托出,不過他們萬萬不會想到,我不僅僅是只找了一個人,而是同時找了兩個人,一人一半,合在一起,相互印證之下,這個謀劃的大概也就徹底浮出水面了。”
李玄都忍不住感嘆道:“錢能通神,錢兄是真有錢。”
錢玉龍一笑置之:“錢,如果放著不花,便是一堆死物,只有花出去的錢,那才是錢。”
然后這位錢家大公子忍不住感慨道:“正所謂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我們這些商人,不怕花錢,最怕的是有錢花不出去,那才是真正的絕望。就拿這次的事情來說,不管是織造局的總管太監,還是總督府的師爺,如果這兩人清廉自守,那我也是無可奈何,總不能拿錢砸死他們。”
李玄都感懷道:“我算是看明白了,陰謀可以為用
,但不能為本,最終能夠一錘定音的,還是堂堂正正的陽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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