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虛沒有急于反駁李玄都,而是望向門外。
江湖中人都將老玄榜的高人稱作地仙,意思是半仙之數,距離真正的天仙只剩下半步之遙,自然有種種神異之處。
以他的目力,甚至可以透過許多樹叢和建筑遮掩看到秦素的身形。秦素雖然已經離開靜心堂,但顯然還是放心不下李玄都,仍舊站在遠處遙望此地。
李道虛輕嘆一聲:“紫府,你的命要比我好。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成親,妻子是你們師祖的女兒,我想要繼承宗主大位,非要娶她不可,不管我喜歡她還是討厭她,也不管她是否討厭我。我們做了一輩子的樣子夫妻,可你不一樣,雖然谷玉笙說你是為了外聯遼東秦家,但我不是瞎子,能看得出來,你和這位秦姑娘之間,是單純的男女之情,不摻雜什么功利因素。”
說到這兒,李道虛微微一頓,有些感懷道:“人老了,總會感念從前。尤其會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那些已經被埋藏在心底種種情緒,也會一一浮現出來。如果剛才你答應我去提親之事,我會高興,也會失望。高興的是,我們還是曾經的師徒,失望的是你擔當不起那個‘乾下’之卦。”
“不過你沒讓我失望,的確是那個‘乾下’之卦。”李道虛的語氣漸而恢復平日的漠然,高渺難及:“大魏兩京一十九州也好,正道十二宗也罷,不在你的肩上擔著,‘天下蒼生’這幾個字還輪不到你來說。”
李玄都默然了。他默默地從“十八樓”中取出他早已寫好的冊子,雙手呈上。
李道虛接過這本冊子,只見封皮上寫著:“弟子李玄都,為直言宗內積弊,以正我清微宗之風氣,求長治久安太平事,特寫此文,還望師尊明察。”
李道虛打開冊子,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先是眉頭微微皺起,繼而臉色也變了。這本冊子上的一個個字跡就好像一把把飛劍,向李道虛刺來。
這是李道虛和李玄都師徒之間的一場斗劍,李玄都已然出劍。
“宗主,一宗之主也。惟其為全宗上下之主,責任至重。凡大事小情,一有所不宜,將有所不稱其任。是故事宗主之道宜無不備,而以其責寄弟子,使之盡言焉。弟子盡言,而宗主之道斯稱矣。昔之務為容悅,阿諛曲從,致使災禍隔絕、宗主不聞者,無足言矣。”
“過為計者則又曰:‘君子危明主,憂治世。’夫世則治矣,以不治憂之;主則明矣,以不明危之:無乃使之反求眩瞀,莫知趨舍矣乎!非通論也。弟子受師恩久矣,請執有犯無隱之義,美曰美,不一毫虛美;過曰過,不一毫諱過。不為悅諛,不暇過計,謹披瀝肝膽為師尊言之。”
“師尊天資英斷,睿識絕人,即宗主大位初年,鏟除積弊,煥然與全宗上下更始。舉其大概:聯正道三宗,敗無道宋政,嘗與正一分而治之。上下忻忻,以大有作為仰之。登頂江湖,指日可期,非虛語也。”
“……師尊則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而去矣。反剛明而錯用之,謂長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師尊誤舉,諸弟子誤順,無一人為師尊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風,陳善閉邪之義,邈無聞矣;諛之甚也。然愧心餒氣,退有后言,以從師尊;昧沒本心,以歌頌師尊,欺瞞之罪何如……”
“……今又有朝堂之事,太后謝氏,禍國殃民,德不配位,天下莫不討之,何故師尊逆勢而為?因一己之私而廢天下之公,天下有識之士不直師尊久矣……”
“……夫立身不正,此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復何言?各堂主持祿而外為諛,各島主畏罪而面為順,師尊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弟子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惓惓為師尊言之……伏惟師尊留神,宗門幸甚。弟子不勝戰栗恐懼之至……”
讀到最后時,李道虛已然臉色鐵青,他料到了李玄都會有一番忠言逆耳,不外乎是針對李元嬰和谷玉笙夫婦,可萬萬沒有想到會逆耳到這般程度,竟是直指他這位藏身于李元嬰之后的老宗主,讓他始料不及,多年的養氣功夫,竟是險些毀于一旦。
其實也不能說李道虛沒有料到,按照李玄都原本的打算,他寫的東西也的確在李道虛的意料之中,只是李道虛沒有料到秦素對李玄都說了一番話,使得李玄都意識到那些不痛不癢的話語根本于事無補,沉疴當用猛藥,于是李玄都在觀海樓又花了一夜的時間,將他寫好的東西完全推倒重來。無論是當時就在房內的秦素,還是守在門外看月亮的陸雁冰,都不會想到,那一晚的李玄都,竟然寫下這樣一份石破天驚的東西。
“好,好,好!”李道虛連說了三個“好”字,目光中透漏出濃重殺機。
這股殺機之重,甚至牽動天象變化,只見得蓬萊島的上空有黑云滾滾匯聚而來,海風呼嘯,波濤如怒,隱約可聞雷聲,竟是一副大雨將至的景象。
就算是李玄都,在這股殺機面前,也臉色蒼白,幾乎站立不住。
這還僅僅只是殺機而已。
八景別院中的秦素全身僵硬,不敢動彈分毫。
守在別院外的陸雁冰一個戰栗,險些跳了起來,然后身形哆嗦如篩糠。
正要乘船離開蓬萊島的谷玉笙一個手抖,沒有拿穩手中的茶杯,摔成了滿地碎片。
正在去往天魁堂的張海石猛地停下腳步,轉頭望向八景別院方向,臉上滿是凝重。
身在蓬萊島上的李如師、司徒玄略等人,無論身在何處,都起身望向八景別院的方向,只感覺天崩地裂就在頃刻之間。
所有人都閃過一個念頭,老宗主的殺機因何而起?又對誰而發?
然后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了一個答案:李玄都。
張海石、李如師、司徒玄略都是清微宗的老人,從當年李道虛還未繼承宗主大位之時,到大先生在世之時,再到后來的“三四之爭”、“四六之爭”,多少大風大浪,多少驚心動魄,都過來了,也從未見得老宗主像今日這般失態,更何況谷玉笙、陸雁冰這些年輕之人,從來都見老宗主如天上仙人一般,就是想要觸怒老宗主都不知該從何做起,現在只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陸雁冰都快哭了——師兄,我知道你很有膽量,可萬萬沒想到你竟然是這般有膽量,就連老宗主都敢不放在眼里,我陸雁冰誰都不服,就服你,只要你能活著回來,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就算你變成個廢人,我也當你是我的師兄。
靜心堂中,李道虛望著李玄都,變成了一副笑臉,只是笑意中透著陰森,輕輕地問道:“紫府,你告訴我,是誰讓你說這些話的?”
李玄都把頭昂起,與李道虛對視:“回師父,沒有人指使弟子,此乃弟子的肺腑之言。”
李道虛笑了一聲,嗓音愈發柔和:“既然沒有人指使,那么正一宗的顏飛卿、慈航宗的蘇云媗、玄女宗的玉清寧,為何要送你‘五炁真丹’?難道你李玄都的面子竟是比我還大,已經大到要讓這三宗俊彥來巴結你的地步?”
不待李玄都答話,李道虛已然替他答了:“令師這番舉動,且不說動機如何,已是讓正一宗極為不滿,都是正道兩大柱石,只怕此事不易善罷,若起爭端,不論哪一邊得勝,雙方都將損折無數高手,實非正道同盟之福。若是李公子愿意居間說項,請令師以天下蒼生為重,以正道各宗為重,將一場大禍消弭于無形,那么天下蒼生無不念李公子和令師的仁義恩情,顏掌教和蘇仙子,也愿意為李公子奉上‘五炁真丹’所需的‘朱果’和‘長生泉’,權作謝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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