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營里,狄一葦鋪開地圖,和眾將討論著接下來的部署。
鐵慈只沉默旁聽,并不插言,將領們一開始還有些不大自在,見她真的說到做到,不干涉軍務,也便放松了許多。
直到此時眾人才發現,狄一葦確實是對大戰有準備的,臨近的永平城軍糧庫里有著足夠的存糧,是這些年屯田開荒的成果,大軍倉和草料場都豐足,從滄田關到永平開平一線,還建有很多小型軍糧倉,保證了萬一急行軍時一路的補給。狄一葦不僅命令士兵屯田,還種了雜糧棉花,以之和百姓換糧,才能保證再突如其來的大戰中,不至于因為軍需跟不上而受挫。
而狄一葦的軍糧庫同時也是小型的駐軍點,這些駐軍點沒有被黃明蕭常等人注意到,滄田關被破后,無數百姓逃難,這些小型駐軍點收留了很多百姓,往后方安全處運送,消息在此時慢慢傳遞過來。
此時眾人才知,遼東竟然是以“剿滅亂黨”名義入境的,聲稱西寧關大總管梁士怡反叛,戰敗后逃亡滄田關方向,因此遼東大軍“誤入滄田關”。
可以想見,一旦大乾這邊不能形成有效防御和反撲,遼東的“剿滅亂黨”行動就會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從滄田往永平進發,從試探變成一場真正的掠奪。
鐵慈聽著,心中感嘆,此事中大乾既幸運也不幸,不幸在原本滄田根本不該陷落,謹慎的狄一葦做好了準備;不幸的是在這關鍵時刻某些人還在陰謀亂軍,奪了狄一葦的權柄,調走了她的兵,導致遼東鐵騎直入,大乾北境門戶大開。
所幸狄一葦及時回歸,鐵慈聽著她不急不忙地派兵,心中也安定了些,一邊想著等會怎么和狄一葦借兵,一邊走到帳篷邊,正看見書院學生們忙忙碌碌,出入各軍營帳篷。
狄一葦出去了一會,查看輜重糧草的準備,回來后道:“先前我們入帳后,容溥就對將士們說了一番話,倒也不必細說,總之就是威嚇加拉攏并施,和士兵們闡明厲害,讓他們要對今日你下令斬殺蕭家親軍一事守口如瓶,統一口徑。”
鐵慈笑起來。
“兵們其實無妨,畢竟人是他們下手的,說出去,先死的是他們。但容溥的敲打也很及時,不然怕這些莽漢不知輕重,把這事當做談資對外炫耀。”狄一葦道,“而且他方才請我派人,處置了那些逃逸的蕭家親軍。”
鐵慈笑容一斂,沒有說話。
“他還讓書院學生一個個拜訪營中各級將領,游說他們聯名彈劾蕭家。”狄一葦笑起來,“容斂之真是天生的奸臣,他直接寫好了請愿書,請大家一個個簽字,一個不漏。”
鐵慈一笑。
不管情愿還是不情愿,半強制地把所有人都捆上了對付蕭家的戰車,一旦所有人都簽了字,那今日之事,便可壓下了。
她可以想象容溥的請愿書會怎么寫,滄田關失守的責任,蕭家親軍的覆沒,蕭常的死,自然都各自有人背鍋。
這是不大干凈的活,她不能做,卻必須有人去做,沒想到容溥什么都沒說,就默默替她做了。
狄一葦在她身后道:“他挺有心。”
她語氣里有種淡淡的悵然。
鐵慈不接這話,道:“我來遲了,害指揮使吃了這許多苦。”
狄一葦道:“你應該遺憾你沒看見我的好身材。”
鐵慈一笑,道:“北地的澡堂子不是很有名,回頭你請我洗澡,不就見著了?”
兩人相視一笑。
兩個內心強大的女子,便將這世上所有女子都不能承受的巨大屈辱,給揭過去了。
狄一葦道:“北地的澡堂子是真好地方,回頭打退了遼東那群毛熊,我請你去。那里頭不僅有搓背修腳,還有歌舞酒食雜戲,還有貌美的小倌兒……”說著對鐵慈擠眼睛,“不過你那位……對了你那位呢?”
鐵慈道:“說到這里,我正要和指揮使提,我要借兵。”
“報——”
傳令兵的聲音極有穿透力地傳入堂中。
堂中的將領們齊齊抬頭,都露出詫異之色。
堂上正在討論大軍接下來的動作,一部分人提議趁著狄一葦被奪權,邊境士兵士氣低迷的大好時機,高歌猛進,不說拿下大乾,也要吞下北地,奪了這肥沃疆土,勝過苦寒之疆,日后好生經營,遼東也就有了徹底吞并大乾的時機。
一部分則表示狄一葦并沒有去盛都,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卷土重來,只要她在,滄田關的順利就不會再有,而戰線過長,一旦僵持,遼東大軍很可能陷在北地。
正爭執不下,聽見這一聲傳報。
“報大王足下!狄一葦已歸永平軍,現右軍三萬及蝎子營三千已出營!”
眾將紛紛轉頭。
“另大乾皇太女已出現在永平軍中,據聞將親征滄田!”
這回眾人都坐不住了,霍然起身。
“當真?蕭常黃明等人呢?”
“不知。但狄一葦回歸當日,主營曾有異動,黑煙蔽日,嘶殺之聲不絕。”
眾人面面相覷,有人道:“不會狄一葦把蕭常黃明都給殺了吧?”
“那不可能!那都是蕭家派系的人,狄一葦要是和蕭家作對,后頭也別想安生了。”
“不還有皇太女撐腰嘛。”
“那算個什么玩意。一個傀儡,來了永平,也不過是個擺設。之前就說她在,如今既然不自量力要親征,正好,殺了大乾的繼承人,讓他們亂去。我們也好多奪幾城。”
“不妥,不妥。”
“有何不妥?難不成你還怕那皇太女不成?”
“說什么笑話,誰怕她了?只是狄一葦既然重掌兵權,又這么快反撲滄田,那永平一線便再也不能趁虛而入。便如我先前所說,梁士怡雖敗走,但尚有殘兵,一旦在后頭勾結了什么人生事,咱們便是腹背受敵……”
眾人聽著有理,紛紛點頭,都知道那后頭,不過指的是還被羈縻在冷宮的二王子。如今大王為剿滅梁士怡和攻打大乾,不在汝州,這萬一二王子和狗急跳墻的梁家勾結在一起……
卻聽座上人道:“早日奪大乾北地,再回轉掃清梁士怡,何來腹背受敵?”
大王這話一說,眾人便沉默,好半晌,有人低聲道:“可是狄一葦既然回歸,永平便固若金湯,想要‘早日解決’,談何容易……”
座上人便一笑,悠悠道:“是嗎?不容易嗎?”
永平主營西北角,是關押有罪士兵和人犯的地方,狄一葦軍紀嚴明,這一處臨時牢獄平時都是空著。
今日卻關了兩個人犯,崔軾和黃明,一東一西地關押著。
黃明被燒得厲害,躺在鋪板上呻吟,崔軾一看就是那種虛弱又懦弱的書生,面色蒼白地蹲在牢獄角落。
看守的士兵心系著前方的大戰,滿心期待著打退遼東立上戰功,卻被派來看守這兩個晦氣東西,心情都不大好。
因此哪怕赤雪跟過來再三囑咐要小心看守,士兵們當面點頭稱是,內心里卻很是不以為然。
都覺得皇太女英明神武,身邊人卻缺了一份豪氣。
饒是因此,因嚴格的軍令,看守的十個士兵還是分成兩班,守死了唯一的出口。
無人發現,黃明看著崔軾被押走時,眼底露出的喜色。
午夜時分,一班睡覺了,一班還在門口。
一條黑影從東邊的陋室里飄了出來,飄過幽暗的長廊,飄過黃明的囚室。
黃明正痛得睡不著,看見黑影飄來,并不意外地招手,悄聲道:“崔軾,來救我啦?快,快。”
黑影在柵欄外站定,黑袍微微動了動,一股幽幽氣味飄散開來。
幾步之隔的士兵聽見里頭隱約動靜,走了過來,還沒靠近,驀然倒地。
黃明嘿嘿笑了一聲,從鋪板上坐了起來,道:“這就是你說的驅魔之毒嗎?”
“不是。”
“那你之前說的布下的引子呢?為什么到現在還沒發作?到底怎么控制的?我按你的要求已經調了棉衣來永平,不日也就到了,你快把馭使之法說給我,我們翻盤還來得及。到時候大軍就是咱們的狗,你就是太后眼里的功臣,你要的功名田宅,要多少有多少!”
黃明迫不及待地張開手,仿佛伸手就能拿到崔軾之前畫給他的大餅一樣。
崔軾也就伸手,放了一物在他手中。
“這是什……”黃明眼睜睜看見那玩意像一泡鼻涕或者一口痰,忽然就消失在了他的掌心,隨即他猛然彈跳起來,渾身的血色好像都忽然涌上了頭臉,灼灼的熱,喉間呼哧呼哧冒出炭火般的氣息來,他勒緊勒自己的喉嚨,抽搐著倒了下去。
崔軾一直冷冷地看著他,等他蜷縮成一只紅蝦再無動靜后,聽見外頭換班的人的腳步聲走近,他再次不急不慢地走了出去。
片刻后,地上又多四具尸首。
崔軾已經換了普通士兵的衣裳,由僅存的一名士兵帶領著,慢慢走了出去。
一路向著營外走,夜間大營不許隨意走動,自然不斷被人攔下來詢問,但是每次都順利地被放行,過了關卡,越走越遠。
夜色里,一切都很安靜有序。
只隱約隨著人的腳步,響起叮鈴叮鈴的細微聲音。
鐵慈此時正前往校場上查看發放新棉衣。
士兵們的棉衣已經穿了三年了,今年應該統一更換,狄一葦之前就往兵部和戶部打了報告,但是遲遲未獲批準,戶部喊沒錢,兵部說再穿一年。
黃明蕭常來了之后,為了籠絡人心,許諾著今年全部換新棉衣,另配一副皮甲。并且速度很快,前幾天已經運到開始下發,今日是最后兩個營來領。
因為是黃明和蕭常給的東西,鐵慈特地親自來看。怕有問題。
她還拉上了容溥,因為他對毒物比較有經驗。
出帳的時候,容溥拉過了她的手,道:“好久沒給你把過脈了,西戎王城那一針,也不知道到底有幾分效果。”
鐵慈沒讓,道:“還沒多謝你在王宮城墻上冒險出手,我聽說你當時受傷了,如今可好了?”
容溥挪了挪靴,道:“自然是好了。”
鐵慈瞟他一眼,沒說話,放慢了腳步。
雖然這種皮肉傷,對她不過一兩日的事。但是容溥不同,公子嬌貴,體質又弱,受傷之后又急于追趕她也沒好好休養,顯然至今還沒愈合。
但鐵慈不拆穿。
容溥卻已體味到皇太女的體貼,眼神含笑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欲說還休,看得鐵慈渾身一炸,急忙轉開視線,卻見容溥又皺起眉,道:“我那一針,果然治標不治本。”
“嗯?”
“你最近趕路,作戰,奔忙,焦灼,很久沒有休息,耗損極大。”容溥道,“我能感覺到你經脈又有窒滯之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你的天賦之能。”
“為什么是我的瞬移能力最容易出問題?”
“因為瞬移損耗最大用得最多。”容溥道,“看起來天賦之能不需要真力推動,但其實它們還是因真力而運行噴發。真氣運行的穩定與否,決定你天賦之能穩定與否。無論哪一樣能力,都需要龐大的真力支持,顯然隨著你的天賦之能不斷開啟,真力的蘊積逐漸難以支撐……所謂物極必反,殿下,臣建議您不要再開啟天賦之能了。”
“你以為我想?”鐵慈苦笑,“一開始我需要自行運轉真氣冒險逆沖,才開啟了透視;后來變成生死關頭真氣自動逆沖開啟;再后來變成只要我具有強烈愿望,真氣流動就開啟了;上次好像是我一生氣就開啟了;再往后,會不會我嘆個氣,吃個飯,喝口水,就開啟了?”
容溥顯然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情況,想了半日,嘆息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啊。”
“這世上哪有永恒的幸運呢。”鐵慈也贊同,“有什么解決辦法嗎?”
“有個法子可以試試,所需的藥方正好去西戎一趟搜集齊了,等我練好藥,再輔以……”
“需要多久?”鐵慈打斷他的話。
“最少半月……”
“那沒時間。”鐵慈再次打斷他的話,大步向前走。
“殿下!”容溥追上去,“您本不該親上沙場,坐鎮后方指揮反而更能讓所有人安心,這時日正好讓臣為您施治,否則任由拖延,誰知何時會給您帶來災難,就像上次西戎那樣……”
“我知道,我明白,可我真的沒有時間。這次戰后,等我解決了問題,我一定好好治。”
“殿下,是容蔚出事了嗎?”
鐵慈停住腳步。
容溥并不情愿說出這個猜測,可他從未在鐵慈眼眸里看見這般焦灼之色。
在外人眼里,鐵慈是那沉穩尊貴,八風不動的皇太女,連步伐步距都一樣。
但只有他看清了那沉穩底色下,皇太女眼眸里,冰封千里,烈火不滅。
能讓以大局為重的她,如此牽腸掛肚,不顧安危,像奔命一般不斷向前的,也就只有那個人了。
心底泛起苦澀的滋味,但瞬間平復。
他要做的是流芳百世的名臣,功臣彪炳閣上留像第一,可不是拈酸吃醋的怨懟小男人。
他選擇了大乾皇朝唯一也注定是第一的繼承人,走上了和父祖不同的道路,容家的戰車轟然往危途而奔,而他立在原地,迎風舉臂,想要力挽狂瀾。
在此之前,他要永遠立在她身邊,江山萬里,紅塵千變,血火星霜,一一歷遍。
醋過一霎,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他道:“那殿下,且讓我為您施針,以盡量減輕發作的力度和可能。”
“很好。”
“只是不能徐徐圖之,可能會比較痛苦。”
“無妨。”
短暫的沉默。
容溥仿佛終于下定了決心。
“殿下,之前有件事……”
鐵慈截斷了他的話,“你是要和我說容蔚的真實身份了嗎?”
容溥并不詫異她的敏銳,卻在她眼眸注視下有些呼吸困難,有那么瞬間他有些后悔。
有些事不可太有私心,否則若有一日生惡果,誰也承擔不起。
他道:“殿下,我覺得這事應該說清楚……”
鐵慈豎起手掌,阻止了他的話。
“別,別說。”
容溥愕然。
鐵慈明明數次探聽容蔚身份,哪有女子不好奇愛人身份的。
為何現在他要說了,她卻不肯聽了?
鐵慈瞟了一眼暗處,沉默一瞬,垂下眼睫,道:“我會親自問他。”
容溥不再說話。
短暫沉默之后,便換了話題。
“我先前給主營受傷的士兵治療,發現了一件有點奇怪的事。”
“嗯?”
“他們脈弦微澀,舌質頗淡,問診稱近日偶有欲嘔,心慌心悸之感。觀其脈象為虛勞。家師有言,眾病積聚,皆起于虛。但這北地士兵,勤訓多練,飲食正常,何來虛癥,而且一碰見就是兩個……”
鐵慈道:“嚴重否?”
“極輕微,輕微到尋常軍醫定然不會發覺。便是一夜沒睡好,也有可能有這樣的脈象,我只是對接連診兩人,兩人都這般脈象起了些疑問……”
路邊走上來一個人,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卻是戚元思,捧著一個小小的布包,遞給鐵慈。
他是來還寶甲的。
鐵慈正要接過,卻見幾騎疾馳入營,匆匆往主帳去了,看背后軍旗,顯然遼東軍隊有異動。隨即狄一葦便帶著人來找她了,匆匆說了幾句之后,鐵慈略一沉思,一挑眉道:“寶甲先不必還我,我另有用。”
又對容溥道:“臨時緊急軍情,滄田關那里的遼東軍守軍有異,定安王和他的主營很可能不在滄田,我們得率軍出征。大家互相為餌,就看誰咬豁了嘴。你在營中好生等待,等大軍回來,好好給大家做個檢查。”
她說完匆匆趕去查看棉衣,容溥注視她的背影,和周圍如常忙碌備戰的士兵,心頭沒來由掠過一絲陰影。
忽然看見夏侯淳懶洋洋走過來,和他一同望著鐵慈走開的背影。
容溥道:“夏侯指揮使先前就在暗處,何以躲躲藏藏,卻不露面?”
“老夫原本是要和太女說些事的。卻聽見了你和太女的對話。”夏侯淳咂咂嘴,“然后老夫明白了,不說也罷。”
他轉頭看容溥,“你現在明白了嗎?”
容溥垂下眼。
他明白了。
他和夏侯淳,原本要說的是差不多的話。
慕容翊是遼東王之子,能有什么災難?
結合遼東入侵,叫人無法不聯想到一些針對太女的陰謀。
這一切都有可能是陷阱,張開口,等待太女自投羅網。
他們想要勸說皇太女不要踏入。
然而太女敏銳,瞬間就明白了,既然在這種情形下容溥忽然提起飛羽身份,就說明這個身份對他和她存在不利,有可能會影響她救人的決心,干擾她救人的決定。
她即將要做的事,無比艱難,需要一往無前的勇氣,百折不悔的銳氣。
任何“大局、身份、內情”等等因素,這次她都不想理會。
半生竭蹶,她遇事向來多思,然而這次,她什么都不想思考。
只想救他。
不愿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