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遠處大樓的霓虹融入虛假天幕里的星海里,全天候運轉的密集車流如同這座都市的血管,樓下永不休眠的路燈騎士劃出厚達數米的光之領域。
光輝燦爛,胭脂濃重,不愿落幕的舊時代余黨將自己打扮成未來的模樣,陰影肆意吮吸都市流露出來的欲望,每個角落仿佛都是待人吞噬的怪物,埋葬者無數由酒精與煙糖構成的墮落者。
亞修和安楠依靠窗臺對視,身體一半被房間里的燈光照著,另一半卻被城市的陰暗浸染。他們眼眸里忽明忽暗,倒映著曖昧不清的對方。
“還好伊古拉提醒過我,你該不會想通過口氣契約來續約吧?”亞修雙手交叉表示拒絕:“我要是答應了,那時限101天的奴隸契約是不是自動續費到永遠?”
“怎么可能。”安楠搖搖頭:“我雖然在福音有點權限,但契約時限最多也只能延續到2100年12月31日。”
“那不就是五百多年嗎!?”亞修退避三舍:“到時候福音國度可能都沒了,你家后人在末日廢土里發現我的墳墓喊「亞修·希斯遵從契約召喚」,然后我豈不是要從地獄爬出來繼續當幾百年多藍的狗!?”
“怎么可能,契約再厲害也不可能拉死人的。”安楠搖搖頭:“除非我找哈維幫你進行死靈化處理,那樣亞修你就可以當我們多藍家族的傳家寶了。嘖,可惡的伊古拉,壞我好事。”
“感恩伊古拉,不叫我們遇見壞女人,救我們脫離兇惡。”
看著安楠一臉陰謀受挫的不滿,亞修心里暗暗松了口氣。
他驟然聽到安楠那番‘我養你’的表白,雖然心里不免有一點點暗喜——其實不止一點點,但他只許自己有一點點——但理性回潮后就感覺有些蛋疼。
他和安楠的關系是畸形的。
如果不是安楠,他現在早就帶著莉絲溜了,哪怕莉絲希望他拯救高塔里的公主他也不會帶著莉絲冒險。是安楠一意孤行非要執行刺殺公主計劃,所以他們才會待在地底都市。
或者說,從一開始就是安楠想要褻瀆福音,欺騙編織盛典,所以大家才像過街老鼠一樣滿福音亂竄。亞修自己只想找個地方派替身去打工,白天照顧莉絲,晚上跟劍姬魔女在虛境冒險。
憑借《歐洛拉的》,亞修感覺他當個傳奇術師應該只是時間問題,根本不需要出去冒險,一路茍上去就好了。
然而他現在仍然是安楠支配的奴隸,他無法反抗安楠的一切命令,所以才不得不追隨她一直到死。如果安楠真的喜歡他,如果他真的跟安楠在一起,這不就像是喜歡上綁架犯的人質綜合征嗎?
不過一般劇情是被綁架的女主喜歡男主,輪到他就有點反過來了……
幸好安楠是壞女人,幸好安楠只是壞女人。
亞修轉移話題:“對了,我已經想好自己的愿望了。”
“你的愿望是什么?”安楠好奇問道:“將你的替身術靈強化成全屬性滿配什么事都能幫你完成的超級仆人嗎?”
“……這是我的次要愿望,如果愿望容量有剩,務必請你幫忙許愿,對了,里面再加一個我可以自由設置替身的外貌性別。”亞修雖然很心動,但還是跟莉絲的遵守承諾:“我的首要愿望是,永遠取消《無緣者之榜》。”
“啊?”安楠一怔:“取消福音那個榜單?”
“沒錯。”亞修點點頭,喉嚨里已經在醞釀搪塞的理由。
然而安楠沉默片刻,并沒有詢問他這個愿望的原因,直接點點頭:“只要我獲得神主愿望,我保證你的愿望會實現。”
亞修松了口氣,今晚任務完成。他將班戟的情況透露給安楠,除了不希望他們因為這種隱瞞而導致悲劇外,也是想借這個人情好讓安楠重視自己的愿望,小心機計劃通!
他放松下來,笑問道:“那你在編織盛典結束后打算做什么?該不會是許愿成為天使直接離開現實了吧?”
“我的愿望并不會讓我有什么實力變化。”安楠搖搖頭:“如果我僥幸獲得神主愿望,安全度過編織盛典……”
她沉默片刻,忽然噗嗤一聲笑道:“好傻,連編織盛典都還沒結束,這時候思考未來又有什么意義……說不定我們過幾天就死在皇宮里了。”
“正是因為我們可能會死在皇宮里,所以才要趁現在好好想想往后的人生。”亞修認真說道:“如果我們真的死了,那至少可以在幻想里過完自己的余生;如果我們沒死,那這份幻想就是鼓舞我們的勇氣,說不定會產生奇跡。”
“「未來」就是最大的希望,一旦有想去的未來,刀山火海都阻擋不了你。”他笑道:“在這層意義上,思考余生其實是在進行自己的編織盛典——編織自己的未來,然后去實現它。”
安楠一怔:“編織盛典……嗎?”
她沉默地撫摸自己的耳墜,忽然問道:“你覺得編織盛典是好事嗎?”
“嗯?”亞修想了想:“老實說編織盛典這種事屬于能引導社會風氣乃至影響術法發展的‘自然偉力’,用好壞來評價未免過于幼稚,就像評價太陽是好人還是壞人……但非要說的話,應該是好事。”
“通過榜單預測未來的國家發展,技術革命,關鍵人才,這一切都能保證福音只會發展得越來越好越來越快,幾乎不會倒退停滯。如果不是這次編織盛典預測出末日災難,我甚至懷疑我能看到福音的未來是星辰大海。“
“但對于回響者來說呢?”安楠說道:“提前知道一個注定的未來,對他們而言真的好嗎?”
“分情況吧,如果未來剛好自己希望的一樣,那固然是好事;如果未來與自己內心所想截然相反,那就比較難受了。”亞修攤攤手:“不過人生總不可能萬事如意,自助餐也有難吃的餐品。”
“我倒不這么認為,無論未來是否符合自己的期待,我都覺得不是好事。”安楠說道:“譬如說,假如編織盛典告訴我會跟你長相廝守,無論我是否對你有好感,我都會覺得很不舒服。”
“對你沒好感就不提了,就算我真的喜歡你,那我也會在想:那我以后就一定要跟你綁定在一起嗎?我不能離開,不能改變,不能選擇另外一種人生嗎?”
“被未來否定會讓人難受,被未來肯定卻也會帶來壓力。”安楠看著自己的雙手:“說到底,我們的未來為什么不是掌握在我們手里呢?”
“你在福音待了這么多天,我其實很好奇你對福音的看法。”安楠轉頭看向亞修:“作為異域之人,你覺得福音是好的嗎?全知織主降下福音,真的是因為深愛世人嗎?”
亞修沉默想了好一會兒,反問道:“你知道血月國度的社會制度嗎?”
“知道,《血緣禁止法》,血月審判,血圣族與月影族,所有人都是在撫養所長大,生物改造肆意橫行。”安楠感嘆道:“簡直是用文明偽裝起來的野蠻叢林……對不起,如果我冒犯了我道歉。”
“沒,你概括得很準確,血月國度就是血月極主精心圈養的養殖場。”亞修說道:“在我看來,福音和血月的本質是相同的。”
“啊?”安楠一怔:“雖然我是在批判全知織主,但全知織主罪不至此吧……”
“雖然社會制度人文風貌天差地別,但兩個國度的基礎,都源于神主意志。”亞修說道:“神主頒布了規則,于是眾生便只能按照規則生存。這個規則可以是《血緣禁止法》,也可以是福音系統。”
“神主并不喜愛或者討厭世人,哪怕血月極主也一樣。血圣月影雖然是統治階層,但并非源于血月極主的偏愛,而是建立在《血緣禁止法》的基礎上。在血緣禁止的世界里,唯有自私自愛的長生種能將優勢發揮到極致,就像蒼蠅在廁所里是優勢種族,你不能說廁所在偏愛蒼蠅吧?只要換個國度,這些人數稀少的長生種就會迅速被短生種集團迫害到隱姓埋名。”
安楠喃喃道:“所以你是覺得,神主是不在乎世人嗎?”
“不。”亞修卻搖搖頭:“雖然祂們既不深愛也不討厭,但祂們是在乎世人的,不然哪里有血月國度和福音國度?但祂們在乎的不是一個兩個,不是一個時代,而是自國度誕生到現在的所有人。”
“非要我說的話,你希望神主深愛世人是錯誤的,現在神主這種不偏不倚不干涉的態度才是正確的。”
“為什么?”
“因為愛是賜予,”亞修瞥了她一眼:“世人有資格回應神主的愛嗎?他們只會溺死在愛里面。就像梵牧拉,六紋章族長毫無保留深愛族人,結果就是全員醉生夢死。”
“也未必吧?”安楠忍不住說道:“在某些遠古神話里,有些被神主眷顧的種族,一出生就掌握白銀乃至黃金境界的術法派系——”
“你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的‘福音術師’和‘寂靜術師’嗎?”亞修笑道。
安楠一怔,旋即領悟亞修的意思。‘福音術師’是一遇到派系難題就詢問福音的抄答案術師,‘寂靜術師’是從不詢問福音依靠自己突破術法派系的傳統術師。
在福音國度,‘福音術師’是一翼術師的主流,但到了二翼術師七成都是‘寂靜術師’,而圣域術師全都是‘寂靜術師’。
“在術師評價體系里,神主對族群的愛只會導致族群的墮落。”亞修說道:“因為術法不是金錢、資源、生產資料這些可以自動增長的外物,而是必須自己鉆研追逐一生的知識。神主如果在術法派系幫助術師,反而在削減術師的潛力,腐蝕術師的知識基礎。”
“在這一點上,全知織主其實對你們是過于‘溺愛’了,那你認為全知織主這樣做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反過來看《血緣禁止法》,你覺不覺得血月極主試圖營造一個人人公平的高烈度競爭環境,讓世人在術師之路走得更遠,那你認為血月極主這樣做時正確的還是錯誤的?”
亞修頓了頓:“當然,這只是在術師評價體系里。如果說居民幸福度,那血月極主只配舔全知織主的小腳趾——”
安楠直接捂住亞修的嘴,噓聲道:“別這樣編排神主。”
亞修點點頭,繼續說道:“所以不是神主深愛世人,而是世人深愛神主,是世人將自己的感情投射到神主身上,所以才覺得神主深愛自己。”
“當你問全知織主是不是深愛世人,其實你懷疑的不是祂的態度,而是祂的正確與否。”他笑道:“你只是覺得祂做錯了,所以你不再愛祂,也因此覺得祂不愛世人。”
安楠愣愣看著亞修,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原來真的是邪教頭子啊,我還以為伊古拉是故意抹黑你。”
“你的看法沒有錯,他就是故意摸黑我。”亞修沒好氣道:“我哪里像邪教頭子了?”
“哪里都像。”
“你舉個例子!未來榜單里的不算!”
“你面前就有一個例子。”安楠笑道:“我被你成功蠱惑了。”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墜:“我會好好編織自己的余生。”
“那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
安楠陪亞修走到房門,伸手握住門把手,然而并沒有推開房門。
亞修等了片刻,奇怪問道:“怎么了?扭不開嗎?”
“亞修,你恨我嗎?”
亞修一怔。
“應該是恨的吧。”紫飛蛾背對著他,對著房門輕聲說道:“如果不是我在虛境通道前抓走你們,如果不是我和克羅莉斯威逼你們,你們根本不會卷入編織盛典的漩渦,說不定現在已經在阿祖拉立足,過上平靜幸福的人生。”
“雖然我一直說要平等對待你們,但那只不過是自我滿足的傲慢。你們都被契約限制,從地位上我們就永遠不可能平等,更別提我還要你們參加這場近乎自殺的行動——哈維現在應該已經在想結束后怎么報復我了吧?”
“我雖然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我的苦衷又跟你們有什么關系呢?注定要撲火的紫飛蛾,卻還要帶著你們一起燃燒。”
“你的第一反應是‘安楠這壞女人是不是又要騙我’,是我活該。”
“但是。”
安楠轉頭看著亞修,綠色的瞳孔瑩波流轉。
“再過幾天,我的前半生就要結束了。”她的聲音有一些游離的顫音:“我們可能都會死。”
亞修這才意識到,她在害怕。
或者說,葬儀里面除了哈維外,誰不害怕呢?只是伊古拉從來不會暴露自己的恐懼,而且他也經歷過太多次生死一線的冒險了;莉絲是完全依賴亞修,用信任覆蓋自己的恐懼;而亞修……
他這幾天一直在想編織盛典后的人生,本就是用希望抗拒恐懼,用莉絲抵抗恐懼,用伊古拉阻擋恐懼。
而安楠跟他們這些越獄犯都不一樣,她以前的冒險都是有班戟兜底,工作后也是依靠福音的上帝視角橫行無忌。這次褻瀆福音企劃,是她人生中最冒險的一次行動;刺殺公主,更是她從未經歷過的豪賭。
但她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表露出一點恐懼,這是她作為領導者的責任。
直到現在,她才卸下所有偽裝,露出女上司柔弱的一面。
“我剛才的問題,也是我編織后的答案。”紫飛蛾凝神看著邪教頭子:“我再問你一遍。”
“你愿意跟我一起編織未來嗎?”
這次不是在說笑。
她是認真的。
沒法混過去了。
亞修看著這張宜嗔宜喜,大膽中帶著一絲羞澀,眼神里充滿期待的俏臉,一時間有些失神。
老實說,他實在想不出自己拒絕的理由。雖然不是依法琳那種究極富婆,但相比起準備撿紙皮箱睡天橋底的亞修來說,住大平層的安楠已經富得足以滿足他的日常所需。
更別提亞修還帶著莉絲這個拖油瓶,也就伊古拉和安楠愿意養著他們。其實亞修也只是跟伊古拉隨便說說,等莉絲生活安定下來,他也會想辦法撈點錢,總不可能真的讓伊古拉養著自己。
但安楠這個承諾可是不打折還有售后服務的!反正都出賣色相了,亞修可以心安理得喊富婆飯飯!
那么他喜不喜歡安楠?首先,安楠是《阿祖拉美人榜》的上榜者,這顏值身材不是亞修這種0星廢物所能媲美;其次,他跟安楠待在一起的時候很輕松,感覺就像是從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馬,相處沒有任何隔閡。
喜歡是肯定喜歡,婚后生活也肯定會很幸福。
然而,然而。
亞修閉上眼,腦海里閃掠過許多人的畫面,有父母,有兄長,有媚娃,還有紅發……
他睜開眼睛,認真地看向對方。紫飛蛾看到他眼眸里流轉的溫柔,頓時明白了什么。
“我……”
“等等,我想為你畫一幅肖像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