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德在熱鬧的庭院中看到自己的鄰居時,史密斯老先生正在和一位明顯南方人長相的先生交談。因為周圍到處都是走來走去的客人,因此兩人站在長桌邊談話,顯得平平無奇。
出于禮貌,夏德并未去打擾他們,但史密斯先生卻意外的叫住了夏德,在夏德走來以后,向他介紹道:
“這位是隨瑪格麗特公主,從卡森里克聯合王國來的漢斯·富勒男爵,在聯合王國的財政部門工作。富勒男爵,這位是雷杰德的漢密爾頓騎士,是我的鄰居。”
“晚上好,男爵。”
夏德用德拉瑞昂語說道,和那位身材高瘦,眼睛深凹的老紳士握手。
“晚上好,騎士。我來到托貝斯克以后,似乎到處都有人在討論你的故事。”
他大概把夏德當作托貝斯克貴族中的“交際花”了。
史密斯先生端著酒杯對夏德說道:
“剛才我在和這位南方的紳士,談論這些年兩國的財政問題。因為全面戰爭的結束,最近幾十年來,兩國的經濟都在快速發展,只從每年稅收就能看出欣欣向榮的經濟。但對于未來兩國的經濟狀況,我們都有各自的看法。漢密爾頓先生,你對此怎么看?”
兩位老紳士都端著酒杯,史密斯先生在提問,富勒男爵則好奇的打量著夏德。
夏德知道他們想從別的角度聽聽其他看法,于是考慮了一下,也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其實經濟的發展不僅是因為和平,也因為技術的革新。”
“蒸汽機?”
史密斯先生問道,點了點頭;
“是的,技術推進經濟。”
“更準確的來說,科技是第一生產力。”
夏德說的斬釘截鐵,他比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無比的信任這個結論:
“蒸汽機的出現,推動流水線和大工廠的發展,從而使較為原始的手工作坊,成為遠處那些冒著黑煙的大型蒸汽工廠。”
夏德指了一下天邊,三人一起轉頭,富勒男爵點點頭,用德拉瑞昂語問道:
“你的這個觀點,在我們國內也有相當多的贊同聲音。但有人認為,大型蒸汽工廠的出現,會使得商品和機械制造,越來越多的依賴機器而非工人,使得從事較為簡單勞動的底層市民和貧民失業,這反而會對國家穩定和經濟發展產生不利影響。”
這個問題有些深度,富勒男爵是看出了夏德對話題有一定的見解才提出的。
本以為面前這位英俊的騎士,會立刻贊嘆蒸汽機械的美妙并怒斥暴民,或者聲援那些因為機械的出現而失去工作的貧民,沒想到夏德猶豫了一下才說道:
“我們要辯證的,我是說,要從多方面去考慮這個問題。”
“可以仔細說說嗎?”
史密斯先生很感興趣的問道,雖然和夏德是鄰居,每周總會遇到幾次,但他還真不知道夏德在經濟問題上還有這種見識。
夏德猶豫了一下,見兩位端著酒杯的老先生都看著他,于是他將懷里抱著的米亞放到肩膀上,也端起了一杯酒。三人所在的位置,正是大宅門口的熱鬧所在,周圍的帳篷中吟游詩人正在吟唱極北大冰蓋的古老詩歌,大門一側的人們則聚集起來,笑著看著用黑布蒙住眼睛的兩位紳士,逐個品嘗桌上的顏色不一的酒水。
誰也沒有在意他們,而外鄉人則在思索。來到這個世界后他見識過很多,但卻從未和人談論過此類話題。就連蕾茜雅,也不知道夏德究竟都明白些什么。
他稍稍壓低了些聲音:
“一方面,蒸汽機械的發展乃至我們這個變革的蒸汽時代,總方向是正確的,利用大型機械提高生產效率,是王國經濟發展的重要一環。舉個例子,一名普通的剪羊絨的女工一天的勞動,恐怕還比不上自動化的蒸汽機械半小時的速度和質量,這就是機械的優勢。想要總體提升社會生產力水平,就必須大力發展蒸汽機械。”
“是的,說的很對。”
富勒男爵連連贊同。
“但另一方面,從這些簡單的基礎勞動中解放出的生產力,同樣也是寶貴的財富。”
“是的,人口是王國的基石。”
夏德的鄰居史密斯先生也輕輕點頭,戴著小型圓框眼鏡的臉好奇的看著他:
“騎士,看來我以往是小瞧了你。”
夏德繼續說道:
“不不,人口不是基石,有素質的人口才是發展的基石。”
富勒先生瞇起了眼睛,史密斯先生微微吸氣。
“我們如果迫使底層工人,離開那些簡單的手工的工作,就必須讓他們去從事更高端更有效的勞動,才能穩定社會,并發展經濟。這需要王國做出改變,加大基礎教育的投資,和教會一起加大力度發展夜校,并提高福利制度,完善勞動工人法桉。”
他知道現在說這些有些不切實際,但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有素質的人口才是王國的基石,從底層解放出的勞動力,不應該看作不穩定的負擔,而是應該看作尚未采掘的金礦。是的,人口是金礦,特別是在我們這個時代。”
史密斯先生這次沒有再夸獎夏德,富勒先生則是連連點頭。
夏德停頓了一下,想到了很多事情:
“我們這個時代,正處于一種原始積累的狀態。我并不是指舊時代的貴族和商人沒有財富,但要推動新世界的大門,目前的還遠遠不夠。但我們的運氣非常好,不僅有舊大陸的經濟內循環體系,還有新大陸那廣袤富饒的土地和無法想像存量的礦產。”
這種運氣,可不是每個世界的人們都能有的。
“在我看來,下一個十年,下一個二十年,德拉瑞昂和卡森里克如果依然能夠維持和平,那么兩國的經濟水平的高低,完全取決于對于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的投資,以及對新大陸的開發程度。當然,僅以我淺薄的見識來說,前者更加重要。”
夏德說道,然后補充了最后一句:
“畢竟,知識就是力量。”
“教育......”
年老的王國前財政首席秘書重復道,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富勒男爵則輕輕用空著的右手,拍打端著酒杯的左手手背,眼神中有著對夏德止不住的好奇:
“太精彩了,騎士,我想像您這個年齡的年輕人,沒有多少人能夠想到這一點。實際上,就算是比你年長的貴族,也有大把人認為,那些底層王國人民根本就是臭蟲,用機械替代他們完全不用考慮后果,躺著賺金子就好。”
說完,他哼了一聲:
“和那群蟲豸在一起,怎么能夠搞好經濟呢?”
這位南國的老人并不是對貴族群體本身有意見,應該是想到了自己在國內的政敵,或者是曾經在議院見過中的蠢蛋。
“富勒爵士,既然參加宴會,就不要再討論這種話題了。”
三人正說著話,含著笑意的清麗女聲從大宅門口傳來,還沒等三個人轉過身,就聽到周圍的眾人開始向“殿下”問好。
轉身看去,一起走來的是瑪格麗特·安茹公主和蕾茜雅·卡文迪許公主。
澹金色頭發的瑪格麗特公主,穿著一身漸變藍色的長裙;蕾茜雅身上則是和頭發顏色很像的紅色長裙,下午的婚禮結束后,她便換下了那身素色的伴娘裙子。兩位公主的頭上,都戴著象征身份的小型銀質冠冕,手臂上也都有長袖的蕾絲手套,身后跟著各自的女仆,剛一出現就成了附近的焦點。
“晚上好,殿下。”
桌邊的三人同時放下酒杯向兩位公主問好,蕾茜雅笑著讓周圍的客人們不必太過關注他們,然后向瑪格麗特公主介紹了史密斯先生的身份。
瑪格麗特公主輕笑著問道:
“富勒男爵,剛才你們在談什么?德拉瑞昂的史密斯爵士,在經濟觀點上和你有什么不同嗎?”
“不,不是史密斯爵士,是這位漢密爾頓騎士。”
富勒男爵拍了拍夏德的肩膀,這是一種表達親近的方式。他對紅色頭發的公主說道:
“蕾茜雅殿下,你們國家的年輕貴族,見識真是了不得。這位漢密爾頓先生和我們討論了機械替代工人,對王國經濟發展的影響。他的觀點很有新意,科技是第一發展力,解放底層勞動力,才能更好利用人口。”
他重復著夏德的觀點,紅頭發的公主露出了笑容,很滿意有人夸獎了夏德:
“雷杰德的漢密爾頓總是有出人意料的觀點。”
當然,表面上還是相當矜持的。
“漢密爾頓先生也懂經濟嗎?”
瑪格麗特公主倒是有些驚訝,畢竟從她了解的渠道來看,夏德只是因為傍上了女公爵,又救了王后才有了如今的身份。
“不不,我也只是有感而發,與這兩位先生無法相比。”
夏德立刻說道,但夏德的鄰居則夸獎道:
“騎士,雖然謙虛是一種美德,但怎么能夠在公主面前妄言呢?你剛才的觀點很不錯,見識淺薄根本不是問題,你站在了更高的高度。”
蕾茜雅瞟了夏德一眼,沒想到他能夠得到如此高的評價,畢竟她也了解王國前任財政部第一秘書的性格。
瑪格麗特公主于是笑著說道:
“騎士,這么說起來,我倒是對你的觀點很感興趣。我在托貝斯克訪問期間,會參加很多聚會和沙龍,有機會可以一起談談這些問題。”
她對夏德說道,夏德當然答應了下來。公主們于是便邀請夏德與她們同行,夏德同樣給予了正面的回應。只是看著面前的兩位公主,又打量兩國的前財政公務員,再聯想到剛才談論的話題。
外鄉人,真的感覺自己有能力,去改變這個世界的文明進程。
恍忽間聽到了一聲嘆息,但轉身再想去燈火闌珊處尋找那嘆息的來源,卻又找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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