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老六這一生翻白眼次數最多的時間段被人為的終止了。
那名固執女子戰時被打散都沒舍得割掉的長發，這次卻是毫不吝惜的被割斷并焚燒成灰盡，唯留下一抹青絲被龍英在自己族人古怪眼神中綁在沉老六中指上。
斷發續命，在九黎族的巫術中只會用在至親之人身上，在今天卻用到了一個外族人身上。
當然了，在陸中達看來，最終起作用的還得是女頭人用夜月寨保存了最少30年的一根百年老山參吊住了沉老六的一口氣，并果斷的拔出了那柄三八式刺刀。
長發的灰盡混合著大量草藥湖湖堵住了已經沒有多少鮮血的創口，不再翻白眼的沉老六陷入了深沉的昏迷！
“我說過他不能死，我寨里的族人戰死數百，這個仇，不能就這么算了。”站在山峰上的龍英臉色一片冷峻。
陸中達唯有苦笑！
他可是過來人，別看眼前這個女頭人說得冷酷，但之前的百年山參湯可是她親自一小口一小口給某昏迷男喂下去的，光憑那個細心勁兒，這傳說中以身相許的戲碼在某老六身上上演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八十。
四行團倒是沒有什么不和少數民族通婚的規矩，可畢竟感情之事兒吧！講究的是個雙向奔赴。
沉老六這貨自己長得不咋的，但眼界卻是挺高，那么多女護，他都沒說有動心的，萬一看不上，而這九黎族妹子一看就是個性烈女子，惹出點啥事兒可就不好搞了。
陸中達倒是想挺多，他也不想想，就沉老六現在這樣子，還不知道最終能不能活呢！
“龍寨主，那你們接下來打算怎么辦？不管我軍這一仗打得怎么樣，這里死了如此多日本人，日本人遲早會知道這里發生的事的，夜月峰這一帶恐怕是不能再住了。”陸中達唯有岔開話題。
“這個不勞費心，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活法，若日本人非要窮追不舍，那我族也只能與之玉石俱焚！”龍英臉上卻盡是果決。
要說這九黎族的人也的確是狠人，在收斂完己方遺骸清點過后，發現己方竟然戰死230人，重傷70多人，剩余百人亦是人人帶傷，大怒之下，竟然不管不顧將日軍頭顱全部砍下，就在灑月谷的最高峰，壘成一座京觀！
原本陸中達還想建議把日軍尸體找個隱蔽的位置給掩埋了，這樣神不知鬼不覺，日本人就這樣在大山里失蹤，以后也不會牽連到夜月寨。
“日本人的行軍線路肯定是上報過，戰時日本人可能顧不上追查失蹤的部隊，但戰后卻不見得。
灑月谷激戰這么久，槍炮聲響徹數里，日本人只要隨便抓人一問就能知曉這邊戰場，我們可以消除尸體痕跡，卻沒法消除密布山谷的彈痕，日本人一定會找上我夜月寨的，躲是死，不躲還是死，那還不如讓他們好好觀賞一下京觀奇景！”龍英的回答邏輯很嚴密，讓陸中達等人無話可說。
這‘不勞費心’一詞著實堵得陸中達差點兒沒法接，如果不是擔心沉老六，陸中達指不定調頭就走，現在大戰在即，他那有多少心思和這群山民們聊天啊！
但關鍵是現在看情況沉老六至少要在一個月內是和這些山民一起行動，他們過得咋樣關系可直接關系到沉老六的生活質量。
總不能跟著他們一起啃草根吧！
“要不龍寨主你看這樣行不行，短時間內日軍不會再來，你們暫且在寨內暫住，我回去報告我部長官后，派一個或兩個步兵班前來駐守，另外還可以送一部分給養給寨子，也是酬勞寨子協助抗戰之功！
戰后若我團尚存的話，你們夜月寨也可以隨我部一起撤離此地，去我團駐地周邊山地暫住！”陸中達勸道。
只能說陸中達為了沉老六這個兄弟，也真是拼了，該承諾的不該承諾的都說了。
大口子洞鎮是地廣人稀，急需人口，但那是漢族聚集地，突然引來近千九黎族，指不定就引來紛爭。
而且就現在這亂世，起了紛爭可不是未來那種雙方坐什么調解室，那是真刀真槍的干啊！
別說他陸中達了，就連唐團座，面對這種復雜的民生問題，都會慎之又慎！
“你們這是還嫌我夜月寨的人死的不多啊！竟然還想我夜月寨免費替你們看幾天的山中密道！這，算是交換嗎？”龍英卻是瞬間從豐厚承諾中抓到重點，斜了陸中達一眼。
陸中達老臉微微一紅！
是的，這世上可沒有白吃的午餐！
陸中達敢替長官們開出如此優厚條件，夜月寨自然必須得有付出，這條山間密道雖然距離各處防線是很遠，但卻也是個不大不小的漏洞，若是還有日軍潛入，亦是個威脅。
在團部沒有派人前來的空檔，夜月寨再守個兩天，哪怕只是通知一下，也比不管要強的多。
“算是吧！龍寨主你恐怕不知道，在我和老六出任務前，已有同僚發回情報，至少三個步兵聯隊一萬多鬼子正由井陘關向我團娘子關主陣地行軍！我團只能將有限兵力投入到主陣地方向，側翼以及后方，實無力多兼顧！”陸中達想了想，唯有實話實說。
“大半個師團日軍前來，你們就一個團？”龍英聽此消息后，也瞬間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親眼見識過沉老六神乎其神的槍法，那絕對是軍中少有的神槍手，張三的機槍威力更是她在29軍中從未見過的，俗話說窺一斑而知全豹，只聞其名的四行團絕對很強。
但拿一個步兵團和日軍大半個師團對陣......
這個四行團都是瘋子吧！
想到這里，龍英腦海里浮現出的卻是沉老六得知是200多日軍時，背起槍毫不猶豫轉頭大步流星欲前往迎敵的挺拔身姿！
還有，他橫身擋在自己身后的樣子！
以及，他口鼻淌著血卻還微笑著安慰自己“老子這條命可還你夜月寨了，你可別再怪老子了！”
那是個瘋子，也是個傻子啊！那是她和夜月寨自己的決定，誰會怪他？他們不拼命，日本人為了保密，也會要了他們的命。
也只有他那樣重情義的人，才會覺得抱歉的吧！龍英眼底閃過一絲柔情。
貌似，也只有這樣既瘋且傻的步兵團，才能訓練得出他那樣的士兵吧！
怪不得這個和沉老六關系應該是極好的士兵先前說‘若我團尚存’，那是已經做好全團皆墨的準備了。
這個叫做四行團的步兵團，竟然一點也不比自己昔日老部隊來得差，甚至更優秀！
“你們的長官，我雖未謀面，但請替我向他表示敬意！”龍英神色肅穆的點頭。“我答應你的條件，你們給我夜月寨送30條槍，不，20條也可以，我承諾你們，只要我夜月寨最后這100青壯但存一人，必不讓一名日軍從此通過！”
“最遲明日，我們會送30桿步槍，5桿沖鋒槍，2挺輕機槍以及1萬發子彈和一個步兵排一月給養過來！”陸中達當機立斷承諾。
“成交！”陸中達和龍英擊掌為誓。
“那我那兄弟？”
“放心，只要他那會兒死不了，一個月后，我會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兄弟！就是，陸班長和你的弟兄們都要保重！”
好家伙，說話能不能委婉一點？這意思不就是他絕對死不了，但你們可就不一定了。
只是別嫌人家女頭人說話直，這真的是事實。
17公里外的四行團團部。
唐刀面色少有的凝重，簡易會議桌邊上坐著的雷雄、夜承桓、莊師散三人皆臉色難看至極。
日軍真是看得起他們，往小小娘子關正面陣地來的，可不是什么三個步兵聯隊，竟然是日軍一個完整師團！
日軍新編第21師團，的確，一個新編師團不是什么常設師團，和第五師團第六師團這種主力師團比起來，就如同中國這邊一個德械整編師和一個乙種師對比一樣。
日軍這種二線新編師團人員編制并不是甲種師團的四單位制編制，而是三單位編制，就是整個師團下面擁有的不是四個而是三個步兵聯隊，除此之外仍編有騎、炮、工、輜等聯隊單位。
高達2萬人的規模，讓人光是聽聽就渾身冒涼氣。
但這還并不是四行團真正的危機，畢竟四行團在娘子關部署的總兵力也高達近8000人，全團在娘子關依托山地花費兩日夜趕工，加上攜帶的鋼板，也算是構筑了還算堅固的各類工事，新編21師團想啃下四行團的這塊陣地，恐怕不崩掉滿嘴牙是不可能的。
誰能干得贏，還得看戰場上誰的骨頭更硬，以及日軍投入的重火力是否超出所有人預期。
真正讓四行團主官們臉色鐵青的，卻是遠在大口子洞駐地發來的情報。
第108師團這個不記打的貨色，竟然趁著四行團和921師主力出動的當口，集合了近2萬大軍開始對根據地進行掃蕩。
第八十集團軍已經將晉東南山區剩下的1.5萬正規軍全部頂上去，還集合了超過1萬民兵對108師團進行游擊牽制。
但108師團貌似對四行團怨念極深，以大部主力和八十集團軍主力進行周旋外，另外竟然還是派了一個步兵聯隊為主、另加上一個炮兵大隊及騎兵、戰車、工兵、輜重兵組成的數目高達6000人的支隊級，殺奔四行團駐地。
而且，該部對沿途路過的山村都不管不問，完全是一副兵貴神速的模樣殺向位于太行山深處的大口子洞。
108師團恐怕不僅是怨念很深，也是對四行團目前狀態很清楚，這一波就是打著快刀斬亂麻的主意，攻克大口子洞，一舉蕩平四行團經營了半年的駐地，哪怕四行團能在晉東大戰幸存，失去駐地，無論人員還是裝備都難得到補充。
顯然，中國方面在日占區情報員很多，日軍在中國方面的情報員也不少，包括大口子洞駐地附近，恐怕也有不少窺探的眼睛。
哪怕四行團成立了保衛科，這半年來也揪出了不少暗探，也難免還有藏得更深的漏網之魚。
但想清除這些暗疾的前提是，駐地是否能守住！
可那是近一個步兵旅團規模的日軍啊！就算四行團主力在，都得小心謹慎，更何況現在駐地兵力空虛，僅有一個第4步兵營防御，頂破天，留守的兵工廠方面還能貢獻一個加強步兵排，總共不到1500人。
現在擺在四行團幾位主官面前的，不是怎么守，而是守不守的問題。
守，1500對6000，何等懸殊的兵力對比？
而且日軍這次還完全占了重火力的優勢，16門75山炮和10門70毫米步兵炮足以碾壓第4營所擁有的火炮。
守的結果很有可能是剛成立的第4營全軍覆沒，駐地也被日軍蕩平！
但不守，先不說駐地內有剛剛擁有一定生產力的兵工廠和幾家剛步入正軌的工廠，那些設備能不能順利搬走，就說那些軍屬和駐地周邊支持四行團的百姓們，人可以走，但家園和生活物資將會全部被毀！
屆時，剛剛大戰完畢的四行團還有沒有足夠糧食和物資供所有人度過即將撲面而來的寒冬。
守或不守，貌似都是絕境！
“駐地來的加急電報你們也都看了，說說你們的意見吧！發這封電文的時候，日軍的尖兵距離我團駐地，已不到30公里！”唐刀輕輕敲敲桌面，打破屋內沉寂。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建議，除留下一個步兵連打阻擊！其余全部撤退，除必要生活物資以及貴重設備，其余全部焚毀，不給日軍留一星半點，甚至，一些重要工事，也炸了，不能留給日軍所用！
我團原來能建好駐地，未來也必然能再建一個更好的。”莊師散臉上閃過狠辣。
做出這個選擇，可不能說莊師散這個軍需處長膽小，相反，做為軍需處長，整個駐地建設，他投入的心血可遠比唐刀和其他幾位主官來得多，駐地就像他的孩子，一點一滴的成長都有他的參與，論不舍，他才是最應該選擇主戰的那個人。
但莊師散也早不是昔日那個被逼著上戰場死戰的保安團營長了，他現在比以前果敢且狠辣多了。
就像他帶人走向松江城外圍時一樣，本以為自己死定了，但拼著一口氣戰斗至整夜后，不僅他活了，還帶著不少弟兄回城。這個親身經歷讓他堅信只要人還在，一切都可以重新擁有。
“我同意莊處長意見，全員撤離，留下的步兵連務必保證為駐地軍民爭取到24小時時間，不惜一切代價！”夜承桓眼中閃過沉痛，卻無比堅定的說道。
夜承桓其實是一名極其強硬的軍事型指揮官，從曾經時空中，他抱病也要讓擔架抬著他去一線就可以得見其個性，但隨著他來到四行團擔任政治處主任，為適應新的職務，其寧折不彎的性子竟也變柔軟許多。
如果還是昔日的772團團長，為保住那些設備和物資，一場死戰絕對是在所難免。
可這會兒，站在他目前的位置，他也像最不愿做出撤退選擇的莊師散一樣，選擇保存人而不是物。
“我不同意你們兩位老哥的意見，不是因為你們的意見不對，而是，你們不夠了解上官云營長，也忘了第4營官兵們的組成！”雷雄卻是搖搖頭，眼中泛出精光。
莊、夜兩人對視一眼，卻都沉默下來。
兩人都是極其聰慧的人，雷雄剛剛所說的，已經很清楚。
如果換成是其他三個步兵營，只要他們這些主官說撤，或許也就撤了，但第4營，上至營長上官云，下至二等兵，可都是剛從‘囚牢’中脫困而出，他們心里都憋著一肚子火。
不僅有對日寇的，還有對自己的。沒進過囚牢的，很難理解那種近乎于自我毀滅式的自殘型心理狀態！
日軍此來，對于急于宣泄這種情緒的他們來說，甚至是一種渴望！一種干掉敵人的渴望，一種連同自己也一起毀滅的沖動！
讓他們離開，絕對是令他們難以接受的。
“我這里，還有一封由上官云中校親自發給我的電文！上面有四位連長以及麾下所有排長的署名！”唐刀鄭重的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由通信連連長楊小山親自手寫的紙條。
“唐、雷、夜、莊諸長官：日寇此行勢大，但我第4營1350名官兵，決意與日寇死戰。
全營官兵已于日前抵達青石巖！集我全營之力，當為駐地爭取三五日撤退之期，以期能撤走更多之物資！
謝長官昔日之言猶在耳，四行可為孤軍之墓地，那此地就是我4營全體官兵之墓地，此戰若敗！我營當無人存活，第4營編制就此取消，還請諸長官恕我等自不量力之罪！
另，遙祝我團之主力晉東之戰再創輝煌痛擊倭寇！上官、石、唐.....”
唐刀低沉的聲音在會議室內回蕩，直至，寂靜無聲！
良久！
“四營，做出了他們的選擇！”唐刀緩緩站起身，將目光投向遠山，聲音輕得有些飄忽，卻堅定猶如金石。
“回令并通告全軍：青山處處埋忠骨，不破倭寇誓不還！”
“轟！”遠山中，轟然傳來一聲巨響！
接著，便是一連串的轟然巨響！
不是驚雷！
卻是炮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