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撥了撥百葉窗,從縫隙里看窗外。
從他辦公室這里正好能夠將值房的情況盡收眼底。
“嘿,這個小程,嘖。”金克木思量良久,皺了皺眉頭,又搖搖頭。
按下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金克木的心中終究還是被突然到來的喜訊占據了。
他倚在椅子上,一只腳翹在桌子上,怡然自得的哼著昆曲。
何關直接推門就要進來,喊道,“舅舅。”
“出去!”
何關剛要邁進來的那只腳收回去,退出門外,關上門,敲了敲辦公室的門,“巡長,屬下何關。”
金克木端端正正的做好,清了清嗓子,“進。”
話音未落,何關推門進來,興奮的問,“舅舅,千帆說——”
金克木瞪了何關一眼,后者嘿嘿笑了笑,轉身將把辦公室的門掩上,急切問,“舅舅,副總巡定下來了?”
“毛毛躁躁,大驚小怪。”金克木板著臉訓斥,“立正,稍息,站好。”
看得何關畢恭畢敬的站定,才滿意的點點頭,微笑道,“八九不離十了。”
何關聞言頓時喜出望外,舅舅一向謹慎,說話留三分,他嘴巴里的‘八九不離十’,基本上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
中央巡捕房的副總巡長一職空缺半年之久,中央巡捕房下轄三巡巡捕,金克木、梁遇春、袁開洲是為此三巡之巡長。
三個人已經為了副總巡長的位置明爭暗斗了小半年了。
“屬下何關。”何關立正,敬了個禮,“金總好!”
“臭小子。”金克木笑罵道,難掩喜色。
整個法租界也就只有貝當區、福熙區、中央區、霞飛區、麥蘭區和東區這六個地盤。
六個總巡長,六個副總巡長。
其中中央巡捕房地位最重要,其副總巡長的地位和重要性比之面積最小的東區總巡長也不遑多讓。
對于金克木來說,成功跨越這一步,堪稱他人生的巔峰了。
“你小子給我老實點,還沒有行函,腦子拎得清,不要四處嚷嚷。”金克木叮囑說。
“嘿嘿嘿。”何關嘿笑一聲,“舅舅,那個,千帆打了老莫,真的沒事了?”
“你看那小子像是有事情的樣子嗎?”金克木指了指值房的方向。
“我就知道,千帆是個有本事的,他說沒事就指定沒事。”何關高興的說。
“你以后離……”金克木停頓了一下,看了自家外甥一眼,敲了敲桌面,卻是改口說道,“以后和千帆多親近,不求你像他那樣,你能有那小子一半的本事,舅舅我就放心了。”
“是,金總。”何關嘿嘿笑著,被金克木笑罵了句滾蛋后,嘿嘿笑著敬了個禮,畢恭畢敬的退出去,將辦公室的門掩上。
“這臭小子!”
……
何關離開后,金克木嘴里念叨著‘金總’、‘金總’,面色得意,哼著昆曲兒走到窗戶邊上,就看到樓下院子里停著的那輛福特V8,那是總巡長覃德泰的專車。
金克木沉默半響,自嘲的罵了句‘阿拉腦子瓦特了’,輕輕拍了拍臉,自己對自己說了句‘嘿,金副總’。
人冷靜下來后,腦子也清醒了。
‘小赤佬倒是靈醒。’金克木哼了一聲,“一大一小兩個狐貍!”
為了謀求副總巡長的位子,金克木一直在走門路鉆營。
此前他曾經拜訪過政治處的翻譯修肱燊,這個老狐貍婉拒了禮物,也沒說幫不幫忙。
還拉著金克木云山霧罩的聊了好一會,感嘆巡捕房良莠不齊,說了些巡捕房需要新鮮血液、需要加強培養專業人員之類的話。
金克木大失所望,他是老派巡捕出身,在金克木的處事方略中,收了禮物好辦事,修肱燊沒有收禮物,在他看來等于是拒絕幫忙了。
“得,還不如家里黃臉婆。”金克木嘿笑一聲,敲了敲自己的腦殼。
他當時回到家中,好一陣長吁短嘆,卻被自家婆娘罵他蠢貨,‘別個修翻譯是什么人,閑著沒事拉著你瞎白活’。
程千帆是修肱燊的學生,金克木自是知道,不過,修肱燊平素也并無對程千帆的特別關照。
故而金克木一時之間還真的沒有聯想到程千帆的身上。
收禮物,是一錘子買賣。
這個老狐貍,不收禮物。
修肱燊顯然所圖更大。
譬如說今天,他必須站出來說話,為程千帆背書。
這在有心人眼中,等于是他向修肱燊示好、靠攏了。
……
金克木懷疑今天這件事背后有修肱燊的首尾,等同于逼迫他表態。
“我老金這是被拉上賊船了喲。”金克木喝了口茶水笑罵道,心中有些憤懣,卻又不是真的那么生氣。
被逼站隊,說明有能夠站隊的價值。
怕就怕連被站隊的資格都沒有。
他只是很好奇,修肱燊腦子瓦特了么,就不怕覃德泰真的翻臉么?
嘿,他是既有些擔心,又期待啊。
“奴奴進了房,道一聲——郎君憐惜奴……”金克木閉著眼,輕輕搖頭,食指敲打桌面,捏著嗓子唱。
金克木在琢磨程千帆這個手下。
他的手下,大多都是老派巡捕。
坑蒙拐騙、欺壓良善、三教九流、吃喝嫖賭,使一些小計倆害人、撈偏門等等,倒是業務熟練,指望他們心思縝密、查案補缺、關鍵時刻頂的上,這就是為難他們了。
程千帆是法租界警察士官學校畢業的優等生。
這大概就是翻譯修肱燊曾經提過的專業性的差別。
金克木承認,這小子不錯,是個人才。
至于說這個人才能不能用,怎么用,這就要看自己和修肱燊的關系進展了。
……
何關問程千帆是怎么看出來金克木要升遷副總巡長的。
程千帆只開玩笑說看出來金頭紅光滿面,利官運。
何關‘嘁’了一聲,“是修翻譯早就告訴你的吧。”
程千帆笑而不語。
此前初入巡捕房,他一直很低調,沒有展露自己和修肱燊的更進一步的關系。
同僚只知道他是修肱燊的學生,僅此而已。
經過這段時間在‘基層’的鍛煉,程千帆也算是憑借自己的本事站穩了腳跟。
現在,修肱燊幫助金克木運作了副總巡長的位子,程千帆也成為金克木和修肱燊之間聯系的‘紐帶’。
特別是經過今天這件事,在外人眼中更是如此。
他想要低調也低調不起來了。
程千帆心中苦笑,這對于一個潛伏人員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只是機會難得,他必須出手。
何關走開后,程千帆在自己的桌子上用指尖輕輕勾勒,外人看不到,他自己的腦海中清楚的能感受到自己畫出的是什么。
一葉櫻花。
他從老莫的身上摸出的是一枚類似令牌的東西,正面是一葉櫻花,看起來像是后來翻新刻上的。
反面刻著一個很模糊、看不太清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