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的家在法租界中央區金神父路。
這是一處尋常的石庫門民居。
阿彩是劉波的妻子。
她是蘇北盱眙人。
早年跟著父母來到上海討生活,父親是裁縫,父母去世后,獨自經營著一個家庭小裁縫鋪。
女孩經常受到流氓癟三的騷擾,巡捕劉波出手懲治了癟三。
也贏得了女孩的芳心。
兩人就這樣,結婚,生子,劉波買下了阿彩租住的房子,一個是巡捕房警官,一個繼續經營小裁縫鋪子,一家三口過上了還算富足、開心的小日子。
阿彩很滿足。
“嫂子。”程千帆拎著一網兜水果,來到門口,說道。
正在縫補衣服的阿彩抬頭,看到程千帆,臉色發冷,哼了一聲,直接起身來到門口,就要關門。
“欸欸欸,嫂子。”程千帆連忙阻止,他推門進去。
阿彩嫂子對他有怨氣,他能理解,劉波出事前對他多有照顧,可劉波出事后,程千帆便再也沒有登門。
這在阿彩的眼中,免不了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的印象。
“程大巡長來做什么?”阿彩冷冷問,蘇北姑娘的潑辣在她的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我知道嫂子埋怨我。”程千帆放在水果,苦笑說,“我也是有苦衷的,兄長出了那樣的事情,別說是我了,巡捕房上上下下誰敢沾染?”
“白眼狼。”阿彩咬牙切齒說。
程千帆無奈,和這女人說不清楚,女人有她自己對這件事的認知,他又不能說,你男人是日本特務。
從表面來說,他程千帆確實是白眼狼。
從身上摸出信封,放在縫紉臺上,“不管怎么說,兄長都是巡捕房的人,這是覃總巡長的一點點心意。”
說著他又從錢包里摸出兩百法幣,也放在縫紉臺上,“這是小弟的一點心意。”
阿彩看了一眼程千帆,又看了一眼信封和那兩百法幣,又看了一眼程千帆,眼神掙扎。
終于,阿彩嘆了口氣,將信封和那兩百法幣收起來,也不說話,就那樣坐在凳子上生悶氣。
“國府方面向法租界提出引渡兄長,法租界已經同意了。”程千帆說道。
聽到這句話,阿彩的眼眸露出驚恐的神情,自家男人是紅黨,國府對紅黨的態度便是她這個小婦人也知道的。
引渡到國府后,劉波必死無疑。
本來在法租界監獄服刑,女人還有盼頭,但是現在……
女人的情緒崩潰了,開始抹眼淚。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早晚有這一天。”
哭著,女人突然一下子跪在程千帆面前,“帆哥兒,嫂子剛才態度不好,你別介意。”
“嫂子,你這是做什么,趕緊起來。”
“我不起來。”阿彩抬起頭,看著程千帆,“嫂子不求你救人,帆哥兒,看在我家劉波待你不薄的份上,你帶我娘倆去看看他,求求你了。”
她此前帶著兒子去監獄探監,不過,監獄方面說劉波是重犯,不允許探監。
“嫂子,你起來。”
“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女人一邊抹眼淚,一邊就要磕頭。
“欸欸欸,我答應還不成嗎?”程千帆趕緊說道。
說起來,阿彩母子也是苦命人,只可惜攤上了一個日特丈夫。
具體到劉波身上,巡捕劉波本人倒是可以稱得上一個還算不錯的巡捕,吃拿卡要是巡捕的常態,不算作惡,劉波做事有分寸,從無欺侮尋常市民的行為。
日特劉波是長期潛伏特工,暗中向特高課提供情報是肯定的,不過,此人手中應該沒有沾中國人的血。
但是,日特就是日特。
故而,程千帆對阿彩母子雖有同情之心,卻很難真正釋懷。
聽到程千帆答應了,阿彩這才從地上爬起來。
“嫂子快些收拾一下吧,我帶你們去探監。”程千帆四下看了看,“輝仔呢?”
“在屋里睡覺,我去喊他。”女人慌不迭的跑進去。
薛華立路,靶子場監獄。
程千帆交代了一名獄警帶著阿彩母子去探監,他便在辦公室同獄警聊天。
劉波現在的身份是紅黨重犯,程千帆必須避嫌,不能與此人有任何接觸。
小程巡長出手很大方,直接扔了一條煙。
監獄方面得了好處,也知道小程巡長現在很有牌面,自然是刻意巴結。
過了好一會,阿彩抹著眼淚,帶著兒子出來了。
“帆哥兒,我家劉波要見你。”阿彩說道。
“見面就不必了。”程千帆搖搖頭,“嫂子且放心,我已經交代下去了,在引渡之前,兄長在里面會好酒好肉,過的舒坦。”
“監獄里哪里稱得上舒坦。”阿彩搖搖頭。
她倒也沒有繼續罵程千帆不去見劉波是白眼狼,對方能答應帶她母子來見劉波最后一面,并且私下里掏錢安排劉波在監獄里吃住好一些,這已經是做得不錯了。
女人心如死灰,得知丈夫要被引渡到國府,命不久矣,對于程千帆此前的那些怨念,不是完全放下了,是沒心思去計較了。
程千帆叫了一輛黃包車,提前付了車資,目送阿彩母子離去。
他搖搖頭,自己隨后也叫了輛黃包車離開。
中央巡捕房,總巡長辦公室。
覃德泰正在接電話。
“程巡長帶了劉波的妻兒來探監,已經離開了。”
“劉波同妻子說了什么?”覃德泰問。
“沒說什么,就說要女人好生帶好孩子。”
“沒說要女人改嫁之類的話?”覃德泰疑惑問。
“沒有。”
覃德泰皺著眉頭,按理來說,劉波被引渡到國府,免不了吃槍子的,按照紅黨的脾性,多半會勸說妻子改嫁,不要耽誤了一輩子。
劉波竟然沒有提這茬,這是為何?
覃德泰在思忖,有兩種可能:
其一,劉波已經有悔過之心,意欲向國府投誠,故而知道自己不會死。
其二,此人不會投誠,但是,也有信心自己不會死。
第一種可能性不大,紅黨大多是硬骨頭,大名鼎鼎的的紅黨特科王牌特工‘魚腸’投誠的可能性更是極小。
那么便是第二種了。
劉波為何篤定自己不會死?
紅黨要劫獄,不,是劫囚車?!
覃德泰立刻做出了判斷,他心中一凜,這是個新情況,要盡快知會上海黨務調查處方面。
他的腦海中甚至已經在盤算著可以利用劉波為誘餌,吸引紅黨上鉤、圍而殲之的計劃了。
國府方面引渡劉波的理由,不是因為劉波是紅黨,而是以劉波是多起兇案的兇手的名義,這是刑事案件,不是政治犯引渡,紅黨方面也沒有辦法。
雖然現在是國紅合作,但是,如是紅黨自己不守規矩劫囚車,那就怪不得國府方面痛下殺手了。
“覃總,還有其他問題嗎?”電話那頭的獄警問。
“程千帆呢,他同劉波見面沒?”覃德泰問。
“沒有,程巡長一直在辦公室等著,后來劉波的妻子說劉波要見他,他也沒去,不過,程巡長倒是給了一些錢,說讓劉波在里面吃住好一些。”
“好了,沒事了,就這樣吧。”
覃德泰放下電話,滿意的點點頭。
不去見劉波,是因為要避嫌,免得惹得一身騷。
私下花錢請獄警照顧劉波,是全了同僚之情。
頭腦清楚,做事有分寸,不錯。
監獄里。
劉波表情陰沉,他明白對方安排自己的妻兒來探監的用意。
他此前已經收到了國府黨務調查處的暗中警告(誘惑):
投誠國府,是生路,也是唯一的出路。
老實點,想想自己的家人,不要有小動作,譬如說在監獄里自殺之類的。
現在,安排妻兒來探監,便是更進一步的現身警告。
劉波既憤怒,又非常不解。
為何國府方面一口咬定了他便是紅黨王牌特工魚腸?
這里面肯定有問題(誤會)。
但是,他想不通問題出現在哪里。
因為小程巡長的交代和使了錢財的原因,本來在監獄里便沒有受到什么苛待的劉波,現在,他的監獄生活有了進一步的改善。
當天中午的午餐,竟然有兩個雞腿,還有一瓶黃酒。
不僅僅如此,獄警還滿足了劉波一直要求而不得之看報的請求。
將雞腿分給了獄友一根,啃著雞腿,喝著小酒的劉波隨手拿起《申報》,如饑似渴的閱讀,他太渴望了解外界的情況了。
然后他便看到了《申報》報道的狄思威路青田洋裝店遭遇兇徒襲擊,青田一夫夫婦‘遇難’的消息。
什么?
劉波愣住了。
青田一夫是他的好友,兩人不僅僅是特高課的潛伏特工,更是同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