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切的說,是最遲第二天,日本人那邊便知曉了。”齊伍表情陰沉說道,“甚至于,最糟糕的情況便是,在五號深夜日本人便知曉了。”
“時間……”程千帆沉吟說到。
齊伍贊賞的點點頭。
沒錯,正是時間!
日本收到情報,也需要時間來調度、安排。
這是一個命令自上而下的傳達過程。
日本軍艦最早在六號凌晨便開始起錨,朝著江陰要塞的方向出發,由此推斷,確實是極有可能五號深夜情報便泄露了。
“六號,七號,此兩天時間,共有三十多艘日軍軍艦,大型商船沖出江陰要塞。”齊伍冷著臉,說道,“委座極為震怒,下令徹查泄密案。”
他沒有告訴程千帆,當得知江陰要塞沉船阻敵的計劃失敗后,常凱申何止是暴跳如雷,簡直是氣的要殺人。
老頭子將南京憲兵司令顧正倫、特務處戴春風、黨務調查處薛應甑三個人叫到領袖官邸罵了個狗血淋頭,令他們限期破案,揪出內奸。
程千帆苦笑一聲,搖頭說道,“主任,要不是親耳聽你所說,我真的不敢相信竟然會有這樣的事情。”
這可是最高軍事委員會的軍事會議,是國民政府最高等級之機密的國防會議。
與會人員除了‘領袖’常凱申之外,其他人也無一不是國府高層大佬。
如此最高等級的軍事會議做出的絕密軍事計劃,幾乎是轉手就到了日本人的辦公桌上,簡直就離譜至極,無法想象。
“主任您親自來上海召見我,定然有極為重要任務交給我,但有驅使,千帆絕無二話。”程千帆鄭重說道。
事關重大,南京總部甚至等不及固定發報,派遣齊伍連夜趕赴上海找到他,定然有極為絕密之任務交給他。
“對于這件泄密案,處座非常重視,查清楚此案之案情,揪出內奸,已然是特務處目前的頭等大事。”齊伍說道,“南京那邊已經在調查了,處座的意思是南京那邊查泄密源頭,上海這邊從情報的盡頭來查。”
說著,齊伍面容一肅,“我且考一考你,你來分析一下案情。”
說著,齊伍還頗有深意的看了程千帆一眼。
程千帆注意到齊伍的眼神,心中一動。
他沒有立刻回答,思忖片刻之后,整理了一下思路,才開口說道。
“很難查。”程千帆首先說道。
盛叔玉瞥了程千帆一眼,心說這小子怎將他的口頭禪偷偷學去了。
盛叔玉為人桀驁不遜,非常自傲,認為自己是特務處數得著的聰明人。
他的口頭禪就是‘這件事很難’。
當眾人深以為然的點點頭后,盛叔玉便開始巴拉巴拉的講述自己的分析。
等他講完了,眾人恍然:
這混蛋說的是,這件事對于大家來說很難,對于他盛叔玉了來說是易如反掌。
齊伍笑著看了盛叔玉一眼,然后點點頭,示意程千帆繼續說。
他了解程千帆,這是一個非常機靈、曉事的年輕人,沒有盛叔玉身上的那種乖張桀驁的臭毛病。
“作戰計劃幾乎是轉瞬立刻泄露,說明情報最可能的便是剛剛出了最高軍事委員會的會議室,就發生了泄露。”程千帆說道。
齊伍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之所以得出這個猜測,是因為泄密速度如此之快,基本上排除了下級單位泄密的可能。”程千帆停頓片刻,整理思路,繼續說道,“國府下級單位收到最高層的戰術命令,是有一個時間過程的,按照正常的命令傳達速度,以及時間上來判斷,這份情報傳達到相關單位的手中的時候,日本人的艦艇已經開足馬力逃跑了。”
齊伍深以為然,‘青鳥’頭腦清醒,條理清晰,該分析同他以及戴春風的分析不謀而合。
程千帆看了齊伍一眼,聲音放低,“如此,最大的疑點便在最高軍事委員會列席會議的人員身上了。”
齊伍看似面色平靜。
“這沒法查。”程千帆這才小心翼翼說道。
最高軍事委員會的與會人員,是汪填海、何英臻這樣的國府要員。
身份最低的也是行政院、尤其是國防部的各大部委長官。
故而他會說,這根本就沒法查。
或者說,以特務處的能量,即便是這些大佬有問題,也不敢去碰。
“你的腦子里想什么呢?”齊伍這才瞪了程千帆一眼,“亂七八糟的。”
“主任,我只是就事論事。”程千帆叫屈說道。
“沒有你想的那么嚴重。”齊伍搖搖頭,說道,“高層要員是不會出問題的。”
“汪主席一向對日態度曖昧……”程千帆瞥了一眼盛叔玉,壓低聲音說。
盛叔玉皺了皺眉頭,這小子這是什么意思,把他當外人了?還是懷疑自己會去找汪填海告密?
“慎言!”齊伍則是嚴肅的瞪了程千帆一眼。
“這不是在主任您面前嘛,換了別人,我也不敢說啊。”程千帆急忙說道。
齊伍看了他一眼,盡管表情依然嚴肅,不過,心中卻是極為熨帖。
“汪主席的政治委員會主席的身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也許對日本人的政治態度和委座有分歧,與日本內閣上層關系良好,但是,汪主席其人是值得敬佩的,而且,以汪主席的性格……”齊伍緩緩說道,他看了程千帆一眼,“總之,汪主席是可有信賴的。”
程千帆點點頭,明白了。
對于汪填海,他還是多有耳聞的,此人或許是對于自己一直被常凱申壓制頗多不滿,故而一直沒有放棄暗戳戳搞事情。
但是,此人做事優柔寡斷,現階段是沒有這個魄力直接通日的。
齊伍擔心這小子又口出驚人之語,壓了壓手,示意程千帆先聽他說。
“不要胡思亂想了,國府要員皆是黨國股肱,是不可能出問題的。”說著,他指了指程千帆,“腦子拎不清。”
程千帆嘿嘿笑了笑。
他假裝不好意思,卻是從齊伍的眼眸中讀出了欣賞之意。
兩人剛才是極有默契的對答。
通過這種方式,程千帆從齊伍的口中得知,包括汪填海在內的高層是沒有問題的。
為何要如此?
因為,無論汪填海、何英臻等人有無問題,這話都不能主動從齊伍的口中說出來。
因為,齊伍代表了戴春風,進而代表了特務處的態度。
齊伍說汪填海沒有問題,或者是有問題,這都代表了一個事實:
特務處確實是慎重探討、甚至是調查過汪填海或者是其他人。
暗中調查黨國要員,這是極為嚴重的‘違規行為’。
齊伍壓根就不能主動提這茬。
但是,程千帆可以,他只是一個年輕的特工,就事論事提出問題,這很合理。
然后,齊伍自然是立刻呵斥,通過語言的藝術告訴程千帆:那些大佬涉案可能性極小。
齊伍讓程千帆分析案情,并且遞上一個眼神,程千帆隨后便來了一句‘很難查’。
此時,齊伍同程千帆之間已經迅速成功建立了默契。
盛叔玉是聰明人。
他立刻意識到齊伍同程千帆這一唱一和是在做什么了。
這令盛叔玉內心頗為生氣。
你們倆這是做什么呢?
信不過誰呢?
屋子里就仨人,你們倆在那里打啞謎,云里霧里的,這是防著誰呢?
有什么不能往開了說的?
盛叔玉很生氣。
他不認為在這種情況下說話還要小心翼翼,下意識就認為是齊伍和程千帆不信任他。
“我去門口抽根煙。”盛叔玉甕聲甕氣說道。
程千帆看這氣呼呼走開的盛叔玉,作出不解的表情,這家伙沒來由突然生什么氣?
他看向齊伍,眼神問齊主任,‘這盛叔玉突然抽什么風。’
齊伍心中了然。
這便是程千帆同盛叔玉的性格差異。
盛叔玉有大才,能力不俗,但是,過于桀驁,有些時候居功自傲、目中無人。
譬如說,如若是盛叔玉分析案情,他極可能直接說——汪填海那個人,媚日,看似嫌疑最大,但是,他汪填海沒有那個膽子直接和日本人勾結,所以,可以排除。
而程千帆和齊伍則都是謹慎之人,即便是身邊是‘自己人’盛叔玉,兩人也絕不會有任何疏忽。
“不用理會他。”齊伍笑了笑。
他自然是明白盛叔玉為何突然生氣的。
因為,本身這便是齊伍故意而為之,盛叔玉背后是余平安。
齊伍故意表現得疏遠盛叔玉,也是要同余平安保持距離。
這是做給戴處座看的。
齊伍自然知道這是處座的試探:
連續多次他外出公干,戴春風都安排盛叔玉跟隨,這不僅僅因為盛叔玉個人能力強,更因為這是一個考察。
他故意如此行事,相信以盛叔玉的脾性,回南京之后,必然會將今天之事向戴春風告狀。
戴處座自然便知曉此事,以處座的聰明,自然知道齊伍是故意為之,這必然會令戴處座滿意:
戴春風要的就是齊伍的這個表態!
盡管過程很粗暴,但是,簡單粗暴最實用。
此外,齊伍看這程千帆,越看這個年輕人,越是欣賞。
剛才兩人完全是沒有提前交流,但是,只是一句話,一個眼神,這默契就來了。
齊伍非常高興,能夠找到和自己一個頻道交流的年輕人,這感覺很好。
當然,這種默契帶來的舒服感覺,只限于對方是年輕人。
無他,年輕人資歷淺,對他沒有威脅。
走到一旁抽煙的盛叔玉表情陰沉,內心里則是松了一口氣。
齊伍為了避嫌,不愿意和余平安有牽扯。
余平安這邊也是這般想法。
“難怪姐夫說齊伍是個人精,不需要我暗示什么,齊伍就會處理好。”盛叔玉想起姐夫余平安交代他的話,瞥了一眼齊伍那邊。
余平安交代盛叔玉的原話是:你什么都不要做,齊伍知道該怎么做。
這邊,程千帆思忖說道,“所以,我們的查探目標在參加會議之要員的隨從身上。”
說著,程千帆不解的看向齊伍,那些要員的隨從都在南京,查緝內奸這件事,主戰場在南京,和遠在上海的他關系不大,那么,齊伍連夜趕來上海找他,卻是為何?
還有,齊伍說上海是情報的盡頭。
程千帆心中隱隱有了猜測,但是,他假作不知。
“主任,既然如此,屬下有些不明白,我在上海這邊能做什么?”程千帆疑惑問道。
“本來你確實是幫不上什么忙的。”齊伍微笑說,“不過,你不是剛剛結實了新朋友嘛。”
“釜賀一夫!”程千帆‘立刻’明白了,說出了一個名字。
“沒錯。”齊伍看到程千帆立刻反應過來,欣慰的點點頭,“釜賀一夫是上海日軍海軍司令部電訊室的電碼專家,處座推測,從南京泄露的情報,不管是經過何種渠道傳遞出去的,最終都會電呈上海海軍司令部。”
“此外,有情報可以佐證,在五號深夜,上海海軍司令部電訊室的燈光一直亮著。”齊伍繼續說道。
“明白了。”程千帆思忖片刻,點點頭。
“說說你的想法。”齊伍繼續考究問道。
“首先,我要確定釜賀一夫是否是電報的經手人。”程千帆邊思考邊說,“從海軍陸戰隊中尉小野順二處,我得到的信息是,釜賀一夫深受日本海軍司令長官的器重,如此判斷,釜賀一夫是電報經手人的可能性極大。”
齊伍遞給程千帆一支煙,贊許的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程千帆接過香煙,沒有點燃,而是在指尖轉著,“此情報如此重要,日本海軍方面勢必要通宵達旦的忙碌,跟蹤日軍艦艇撤離之進展。”
“倘若釜賀一夫確系日軍海軍司令部電訊科重要人物,他必然一刻不得脫身。”程千帆將煙卷放進嘴巴,“我只需要側面打聽即可,假若釜賀一夫在六號、七號此兩日一直在忙碌,則基本可以確定釜賀一夫便是和南京方面電聯的直接經手人。”
“確定了釜賀一夫是我們的目標,我再想辦法接近對方,暗中查探此事。”程千帆說完,從兜里摸出打火機,點燃了香煙,抽了一口,看著齊伍。
“非常好!”齊伍撫掌贊嘆,“這也正是處座安排我連夜過江來尋你的原因。”
齊伍拍了拍程千帆的肩膀,“南京那邊是源頭,上海這邊是歸處,兩處一起發力,爭取以最快速度揪出隱藏在黨國深處這個危害極大的內奸。”
程千帆想了想,說道,“主任,屬下自然竭盡全力去完成任務,不過……”
他沉吟片刻,“屬下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