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紅云判斷提前集結與惡劣的天氣有關,果不其然。
隨后,廣德空軍基地司令登臺宣布了航委會的最新命令:
“等不及全部準備完畢,各部立刻集結,準備向上海敵艦及敵租界根據地實施轟炸”。
促使中國空軍決定提前、甚至可以說是略顯倉促的發動攻擊,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昨日上海方面臺風過境帶來的大雨影響。
航委會預計,受到惡劣天氣影響,全體部隊很難按預定計劃在8月14日黃昏之前實現集結。
此外,更為讓人憂心的是,經過空中偵察,“敵艦昨晚在吳淞口附近,向我市府炮擊。其大部兵艦約十余艘,仍麋集崇明島東方海面。”
“此外,根據國府特務處提供的情報,在公大紗廠附近,日軍以原高爾夫球場構筑的臨時機場即將建成,不能再等了,一旦公大紗廠臨時機場建造好,將為日空軍提供根據地。”
第一次淞滬會戰的時候,日軍大口徑艦炮轟擊國軍陣地,飛機協同地面部隊攻擊吳淞炮臺,給中國將領留下深刻印象。
因此,空軍必須先干掉日軍軍艦,同時還不能讓日軍飛機找到落腳的地方,這是中國空軍在此次淞滬抗戰的艱巨任務!
故而,面對惡劣天氣會影響到集結速度,以及公大紗廠臨時機場即將建成等等諸多因素,中國空軍卻必須在還沒有做好全部作戰準備的情況下,不得不提前發動攻擊。
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四日,凌晨兩點十五分。
一道閃電擊中對面一條街的高壓線,火花四濺。
盯著窗口往外看的程千帆沉默的看著火樹銀花的這一幕。
也就在此時此刻,廣德空軍基地的錢斯·沃特O3U2偵察機、霍克Ⅱ戰斗機、諾斯羅普2EC輕型轟炸機等機型,按照既定計劃,分批次從廣德起飛,直入狂風暴雨之中,將經由菎山,奔赴上海!
程千帆是凌晨四點多離開‘天涯照相館’,來到薛華立路的中央區巡捕房的。
風塵仆仆的小程巡長將值夜班的巡捕趕回家休息。
又點了自己的親信手下豪仔留下繼續值夜。
他自己則進到休息室蒙頭大睡。
過了約莫半小時,‘睡不著’的小程巡長出來放水。
就看到豪仔買了生煎、小籠包,正在捕廳辦公桌上大快朵頤。
“筷子。”程千帆直接坐下來,拿了雙筷子吃了起來。
“查清楚沒有?”程千帆問。
他知道剛才豪仔出去買早點,實則也是趁機取情報。
“沒有。”豪仔吃了口生煎,低聲說,“我們盯著費力,昨天沒有后續動作,沒有看到他和江口接觸,不過……”
“不過什么?”程千帆夾起一只生煎,盯著看,然后揪出了一根頭發,嘴巴里罵了句,直接將生煎‘扔’給了豪仔,“你吃吧。”
豪仔立刻下意識的用余光向外瞥了一眼,果然有情況。
他看到一個人影從捕廳外面臺階下的走廊拐角走過去,“是趙探長,政治處昨天安排他值班。”
“唔,繼續說,不過什么。”程千帆沒有再吃生煎,捏起一只小籠包,牙齒輕輕嗦出一條小縫,輕輕吮吸汁液,然后才將肉餡吃下,最后將已經嗦成兩瓣的包子皮囫圇吞下。
“不過,昨天費力帶了手下,以清除暴徒隱患的名義,檢查了川洪浜的幾家旅社。”豪仔說道。
“哪幾家?”程千帆立刻來了興趣。
“鴻運旅館、大民旅社、利民旅社。”豪仔說著說著,拿出自己的記事本,看了一眼,繼續說道,“好運旅社、溫家旅館,還有白云旅社。”
程千帆拿過來看了一眼,腦子里回憶剛才豪仔說的點名,同豪仔的記事本上的名字對照。
鴻運旅館,是一只公雞,后面有個實心的點。
大民旅社,是?似乎是一碗飯?后面是個小圓圈。
利民旅社,是一把鐮刀和一碗飯,后面是一個小圓圈。
程千帆有些明白了,實心的點是旅館,空心的圓圈是旅社。
公雞代表鴻運當頭。
“這碗飯是什么?”程千帆問。
“大民。”豪仔回答。
“鐮刀和一碗飯呢?”
“利民。”
我他娘的當然知道是大民和利民,問題是你是怎么將這些‘畫作’聯系到這些名字的?
驀然,程千帆心中一動,他明白了。
他瞥了豪仔一眼,這小子真他娘的是個人才。
“費力檢查旅館,實際上是按照日本人的要求,在為日本人篩選合適的旅館。”程千帆摸出手絹,擦拭了嘴巴,“說明日本人已經在行動了,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繼續盯緊費力。”
“是。”
“可以換個思路,盯緊旅館,看看哪一家會突然大量買菜做飯。”
“明白了。”
“江口英也的家庭情況查的怎么樣了?”程千帆問道。
“我安排趙義去查的,目前還沒有消息反饋回來。”豪仔說道。
程千帆點點頭,“我去睡個回籠覺,你盯著點。”
“是。”
上午七點。
轟隆!
遠處傳來一聲巨響。
“哪里又炸了?”程千帆穿著白襯衣,披著外套從辦公室里間的休息室沖出來喊道。
“看起來像是虹口方向。”豪仔說道。
虹口?
程千帆心中一動,中國軍隊向日軍發起進攻了?
程千帆的猜測是正確的。
這是中國空軍第35中隊的錢斯·沃特O3U2偵察機空襲了公大紗廠的日本軍械庫。
一個多小時后,就在眾巡捕陸陸續續的來到巡捕房上班的時候,中國空軍對虹口日軍據點的轟炸正式拉開了帷幕。
中國空軍的21架諾斯羅普2EC輕型轟炸機開始對公大紗廠以及日軍軍艦進行第二波空襲。
整個巡捕房也是鬧哄哄的,眾巡捕時不時的跑到捕廳大樓的頂樓,向虹口方向以及黃浦江面方向張望。
程千帆沒有上天臺,他在二樓的走廊里抽煙。
他想起了自己的三弟,莫名有些擔心,不知道沈懷明有沒有參與此次軍事行動。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皮特一身筆挺的法國陸軍制服,快步從樓上下來。
“要不要去觀摩空戰?”皮特揚了揚手中的一個證件。
程千帆沒有回答,直接將煙蒂朝著地上一扔,快步跟上。
“這是什么證件?”程千帆問。
開車的皮特沒理他,程千帆自己拿過來看。
“這是你自己寫的吧,自己蓋的章?”程千帆認出來這是皮特的字跡,問。
這張所謂的法租界特派軍事觀察員的證件,被程千帆一眼看穿。
“沒錯啊。”皮特點點頭,一臉驕傲,“但是,有用。”
確實是有用。
法租界自不必多說,即便是在公共租界,這張所謂的特別軍事觀察員的證件也是暢通無阻。
程千帆對此并無懷疑,因為蓋的章不僅僅有法租界政治處的大印,最離譜的是,竟然還有英美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大印。
“怎么會有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大印?”程千帆問道。
他扭頭看向路邊,不少市民正在蜂擁趕往虹口的方向,很顯然,這些也都是想要去‘圍觀’空戰的。
不過,公共租界的巡捕已經開始出動維持秩序,有安南巡捕揮舞著警棍毆打中國人。
程千帆乘坐的吉普車從旁邊開過去,他冷冷的打量著這一幕,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如果我的同胞被安南人這般毆打,我會一槍打爆他的頭。”皮特冷笑一聲說道。
程千帆看了皮特一眼,“不是你多么厲害,是你的祖國足夠強大。”
“不不不。”皮特搖搖頭,“即使是最卑微弱小的國度,都有堅強不屈、內心無比強大的人民!”
程千帆冷笑一聲,沒有再說什么。
“先生,前面不允許通行。”一名公共租界的華籍警官攔住了皮特的車子。
“我有通行證。”皮特將證件遞過去。
華籍警官檢查了證件,客客氣氣的遞還,“皮特少尉,前方是交戰區,為了您的安全,您不能向前了。”
說著,他指了指左側的一幢高層建筑,“也許那邊有您的朋友。”
程千帆扭頭去看,他認出來那是沙遜大廈。
沙遜大廈的天臺。
皮特同幾名英國人、美國人擁抱、握手。
程千帆敏銳注意到皮特同一名臉上有小雀斑的英國女孩擁抱禮的時候,兩人膩膩歪歪的,他便斷定這對男女必有奸情:
正是這名露絲小姐出面迎接,他們才得以來到沙遜大廈頂樓天臺的。
這些英國人、美國人對于程千帆這名中國巡警態度較為冷淡,甚至有人毫不掩飾的露出鄙薄的神情。
當然,也有人對小程巡長表現出應有的待客禮儀。
不過,程千帆敏銳的察覺,這并非意味著這些人對他這個華籍警官有同等尊重之意,更確切的說,這是這些英國人所謂的紳士禮儀。
真正對程千帆態度不錯的是一個叫做杰爾遜的美國小伙子。
他驚嘆于程千帆那一口流利的英語,兩人言談甚歡。
豐盛的美食,紅酒。
雨后的天空依然有些灰蒙蒙的。
程千帆同這些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以及其他一些西裝革履的中國人一起,聊著天,享受美食、紅酒。
時不時的拿起望遠鏡,觀看中日兩國空軍的廝殺。
并且對此品頭論足。
程千帆面帶微笑,同杰爾遜碰杯,不時地點評,或者是附和兩句。
此時此刻,實則他的內心被巨大的屈辱和憤怒情緒包圍著。
我的祖國啊!
他的內心里發出憤怒的吼聲!
祖國被日寇侵略,我空中健兒同日軍浴血藍天。
這些,這一切,竟成為了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葡萄牙人、荷蘭人享受美食、美酒的助興談資和‘現場電影’。
程千帆雙手架起望遠鏡。
透過一層灰蒙蒙的薄霧,隱約可見一隊國軍轟炸機正在轟炸江面上的日軍戰艦。
許是因因目視投彈,加之云低能見度不佳的原因,并沒有炸中敵艦,可以遠遠地看到日軍戰艦向長江口外逃逸。
狗男女!
程千帆瞥到皮特偷偷摸摸的和那名露絲小姐離開了天臺。
顯然,這對男女跑去幽會了。
程千帆隨后也便直接和杰爾遜打了聲招呼便告辭離開。
在這個天臺上每多待一分鐘,對于他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面帶微笑,心如憤怒巖漿!
離開沙遜大廈后,程千帆直接將皮特的車子開走了,他有車鑰匙。
經過一個路口的時候,程千帆皺了皺眉頭。
剛才他似乎看到了盧興戈。
不過,只是一閃而過,圍觀空戰的市民太多了,他也無法確定。
盧興戈看著開著軍用吉普車遠去的程千帆,好一會才收回視線。
“大哥,剛才那人是法租界中央區巡捕房三巡巡長程千帆。”一名組員低聲說,“此人在法租界頗有能耐,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傳聞此人素來對日本人比較親近。”組員小聲說,“要不要派人盯著他?”
“暫時不必。”盧興戈搖搖頭,現在特務處上海站最主要任務是搜集情報,配合國軍在正面戰場作戰。
至于說對親日分子、漢奸采取行動,目前還不是最當務之急。
薛華立路二十二號,三巡捕廳里亂糟糟的。
大頭呂帶人抓了一伙專門打砸汽車窗戶,盜取汽車內財物的家伙。
程千帆剛剛回到辦公室,大頭呂就興奮的來匯報戰果。
“在哪抓住的?”程千帆也很高興。
這幫家伙膽大包天,竟然在前幾日砸了法租界巡捕房警務總監費格遜閣下的座駕,上面下了嚴令,一定要抓住這伙蟊賊。
“趙主教路。”大頭呂大聲說。
“干的漂亮!”程千帆擊節贊嘆。
房門關上了。
大頭呂壓低聲音,“夏問樵說了,這件事是他們失手了,現在給巡長您一個交代。”
“蠢貨,這點小事都辦不好。”程千帆罵了句。
砸車黨活動猖獗,三巡小程巡長、一巡巡長梁遇春、二巡巡長袁開洲等人都挨了覃德泰的訓斥。
此前因為黑市交易而產生了齷齪的小程巡長和青幫頭目夏問樵,此時卻又暫時‘摒棄前嫌’,再度合作。
夏問樵出人,安排幾名手下砸車,連續砸幾天后,小程巡長負責抓人交差、領賞。
作為交換條件,程千帆會暗中示意手下嚴查目前正在和夏問樵上演‘青幫內斗’之趙逸才的貨倉。
沒成想,夏問樵的幾個手下做事出了紕漏,第一單生意就搞錯了,竟然砸了警務總監費格遜的車子。
若非夏問樵指天罵地發誓是手下人搞錯情報了,程千帆都以為這廝是因為舊怨想要和他同歸于盡。
誰惹出的禍,誰來擦屁股。
夏問樵只能啞巴吃黃連,交出這幾個笨蛋手下給小程巡長交差立功。
雖然從結果來看,程千帆占了大便宜,這比雙方約定的功勞還要大。
但是,反而是夏問樵心不甘情不愿的欠了程千帆一個人情。
大頭呂剛剛離開,豪仔就笑嘻嘻的進來,直接摸巡長桌子上的香煙。
“你小子又不是買不起煙,別這幅丟人樣子。”程千帆沒好氣罵道。
“巡長的煙不一樣。”豪仔嘿笑一聲,“組長,找到江口的特別行動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