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
程千帆坐在窗口,左手捏著一根線,線的另外一頭綁在窗簾上,他輕輕扯動這根線,窗簾便微微拉開一個小口子,方便他觀察漢斯診所的動靜。
他的煙癮犯了,卻并沒有抽煙,右手翻花一般把玩著一支香煙。
這幾日在‘天涯照相館’暗中保護‘苗先生’期間,有煙癮的程千帆處于嚴格戒煙狀態。
因為他仔細檢查了天涯照相館,發現照相館的東家并沒有抽煙的嗜好,整個房子都沒有煙氣。
就在這個時候,程千帆瞥到漢斯診所的燈泡滅掉,然后又亮了……
他心中開始默默計數,七六五四三二一!
七秒鐘后,滅燈。
旋即又亮了。
程千帆的臉上綻放出笑容,這是‘苗先生’已經蘇醒、手術成功的信號。
與此同時,在漢斯診所斜對面的安全屋內,康二牛以及另外一名擔任警戒保衛工作的同志也收到了信號,兩人都很振奮。
此前‘苗先生’一直昏迷,不能移動,這是他們的警衛保衛工作最大的隱患所在,現在,‘苗先生’蘇醒,手術成功,這個最大的安全隱患沒有了,即便是有突發情況,他們也有了更大的轉圜余地。
康二牛并不知道,診所內發出的這個訊號,不僅僅是再向他們傳達,實則是另有乾坤。
只有彭與鷗知道程千帆在這家照相館暗中守護,其他人都不知曉,包括剛才發出安全信號的柴雪在內。
大約兩個小時后,程千帆看了看腕表的時間,差不多該撤離了。
‘苗先生’已經蘇醒,程千帆此后不會再在這家照相館暗中守衛。
一般的情況,康二牛帶領的警戒同志完全可以應付。
而如此中央巡捕房確有緝拿行動,他這個三巡巡長定然知曉,只需要拖延一二,及時示警,便足以確保‘苗先生’的安全。
此前需要他親自暗中守護,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苗先生’沒有蘇醒,無法轉移移動。
此外,還有一個小情況,那邊是‘天涯照相館’的東家昌苼有人花錢‘保釋’。
昌苼的親戚,自稱是他表哥的男子花費了八十塊現大洋,申請‘保釋’昌苼。
除了能夠從這八十塊現大洋分錢之外,昌苼的表哥很懂規矩,私下里托人向小程巡長送了三根小黃魚。
向來是拿錢辦事、名聲頗佳的程千帆,很是高興,答應第二天放人,暨今天天亮、上班之后放人。
程千帆手中拿著手電筒,仔仔細細的將照相館又檢查了一遍。
依然是沒有什么可疑之處。
程千帆笑了笑,這就有意思了。
他之所以突然覺得照相館有問題,便是因為有人來贖昌苼。
程千帆選擇對天涯照相館‘下手’,自然是做過縝密的調查的。
照相館東家昌苼是一個人經營此店,此人為人老實本分,也并無親朋來往。
即便是被巡捕捉拿,短期內也不虞擔心會被人找上門。
但是,現在的情況是,這個昌苼只是被關押了三天,便有一個所謂的表哥找到巡捕房來撈人。
盡管這位表哥表示自己是剛剛回到上海,得知表弟‘犯了事’,趕緊來巡捕房贖人。
這未免太過巧合。
在特工這里,從來不相信所謂巧合。
故而程千帆暗暗對這家照相館起了疑心。
為了避免‘誤傷友軍’,他沒有通知巡捕房查探,自己先來摸摸底。
這一番檢查,比第一次‘入住’之前更加細心。
別說是槍支彈藥、電臺、不該有的文件、雜志之類的東西,便是巡捕搜查之下,那些模棱兩可的可罰可不罰的違規之處,也是半點沒有發現。
按理說這足以說明照相館沒有問題。
但是,在程千帆的眼中,這恰恰說明照相館是有問題的。
巡捕勒索商家、吃拿卡要,其中的經驗、竅門是經過時間長河的考驗的,一般的店家根本躲不過去。
這家小小的照相館竟然完美的避開了巡捕所能夠找茬的問題,這本身就不對勁。
這家照相館,就此進入到小程巡長的視線之內。
準備撤離之前,程千帆關閉窗戶,窗外的風吹進來。
程千帆心中一動。
很快,他迅速動作起來。
經過他的一番折騰,照相館就宛若是遭了賊。
房子里被翻的亂七八糟,值錢的東西被一掃而空。
最后,他又人為降低了自己的開鎖水平,用較為粗暴的方式打開了各個房間的門鎖。
完成這一切后,程千帆用床單包裹了‘贓物’,悄悄離開了照相館,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中。
“呂哥,早啊。”李浩手中捧著牛皮紙包裹的生煎,邊走邊吃進了捕廳。
大頭呂捏了一只生煎,放進嘴巴里。
他吃過早飯了,并不餓。
只是通過這種方式表達和巡長的親信李浩的親近之意。
“巡長還沒起來?”李浩低聲問。
“沒呢。”大頭呂說道。
國軍和日本人打起來后,整個法租界都全面戒備,巡長程千帆更是以身作則,已經連續幾天在天沒亮的時候便來到巡捕房坐鎮。
小程巡長的理論是,黎明之前是最容易出事的時候,他不親自來巡捕房盯著,不放心。
當然,程千帆所謂的親自盯著,就是來到自己的辦公室繼續睡覺。
但是,人家是巡長,能夠有這么一個姿態就已經很了不得了,誰也不會指責什么,只會朝著小程巡長豎起大拇指。
“我去看看。”李浩揚了揚自己手中的鋁飯盒,微笑著說。
他給程千帆帶了早點。
“帆哥,起來沒?”李浩輕輕敲了敲巡長辦公室的門。
沒有回應。
他又加大力氣敲了敲。
“囊球的!嚀個小赤佬?”里面傳來罵聲。
“巡長,我,李浩。”
過了有約莫半分鐘,里面傳來了走路的聲音,程千帆穿著白襯衫,披著警服,一臉疲憊,打著哈欠開了門。
“你就不能讓我睡個舒服的回籠覺。”程千帆罵道。
“不早了。”李浩隨手關了門,將鋁飯盒放在桌子上,“生煎、糍粑,熱乎著呢。”
“干巴巴的,燒心。”程千帆看了一眼,抱怨說道,“一會去馬路對面給我弄一碗餛飩。”
“好嘞。”李浩說著,勤快的如同小蜜蜂一般,進進出出,幫助程千帆打了刷牙水和洗臉水。
程千帆刷了牙,洗臉的時候故意制造出聲響。
“三奶奶巷有些東西,你這一兩天去弄出來,找個熟手過一手,然后再脫手。”程千帆低聲說。
“是。”
“注意盯著,看有什么人打聽這批東西。”
“明白。”
“天涯照相館有些不對勁,你盯著點。”
“需要我安排組里的人嗎?”
“瘌痢頭他們。”程千帆說道。
李浩點點頭,明白了。
“呂啟祥那里有什么進展?”程千帆拿起毛巾用力擰了擰,低聲問道。
呂啟祥是呂曉明的爸爸,呂曉明便是小寶的同班同學,那個用‘八狗’罵人的小學生。
“喬春桃安排周希亮帶人盯著,暫時沒有什么異常。”
“周希亮不用上課?”程千帆問。
周希亮是情報一組副組長,現在的正當身份是洋涇浜的一個學校的國文老師。
“打仗了,周希亮所在學校雖然還沒有停課,但是人心惶惶,已經有老師學生請假了。”李浩說道。
程千帆點點頭,他拿起梳子,從抽屜里又摸出一面小鏡子,對著鏡子梳頭。
好一會之后,坐下吃了兩口早點,朝著外面喊了一嗓子,“呂副巡長,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