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拉斯脫路,法租界警察醫院。
兩輛小汽車一前一后一個急剎車停在醫院門口。
程千帆跳下駕駛室,隨后繞到了副駕駛室這邊,拉開車門,攙扶著皮特下車。
魯玖翻也帶著兩名巡捕立刻圍過來。
兩人在三名荷槍實彈的手下的保護下,沖進了醫院大廳。
“醫生!醫生!”程千帆大聲喊道。
“搞莫子?”一個川蜀口音的醫生問道。
待看清楚是鼎鼎大名的小程巡長后,憤怒的臉上旋即綻放笑容,“程巡長,您這是?”
隨后,注意到了皮特,皺眉問道,“皮特中尉怎受傷了?”
“遭遇暴徒襲擊,皮特中尉肩部中槍……”程千帆沉聲說道,“冒醫生,請立刻安排手術。”
“沒得問題。”冒醫生點頭說道。
“磺胺還有的吧?”程千帆問。
“有的,有的,登記在案,沒得您程巡長首肯,不敢用藥的。”冒醫生趕緊說道。
程千帆在臺拉斯脫路警察醫院備下了五盒磺胺粉。
這是他的私人備藥,以備不時之需,沒有小程巡長親自點頭,任何人都不能私自動用這幾盒磺胺粉。
“不要告訴琳達我中槍的事情。”皮特突然對程千帆說道。
“曉得了。”程千帆點點頭。
轉過身,程千帆待皮特進了手術室之后,他便要了三個電話。
一個電話是打給巡捕房政治處的。
他向政治處查緝班班長席能閣下匯報了自己和皮特險些被手榴彈炸死之事。
以及,他在查緝班副班長皮特中尉的帶領下和暴徒勇敢的激戰。
英勇的皮特中尉在與敵英勇激戰中、不幸中槍之事。
席能閣下極為震怒。
第二個電話是打給政治處翻譯辦公室的修肱燊的。
“老師,有人在我公文包里偷偷放了手榴彈,想要炸死我。”程千帆的聲音低沉,說道。
“什么?”修肱燊從辦公椅上起身,驚呼問道,“你怎么樣?受傷沒?”
“幸虧發現及時,將公文包扔了出去。”程千帆嘴巴里咬著煙卷,朝著身上摸了摸,這才想起自己的金質打火機被自己在‘盛怒之下’扔掉了。
“汪康年出現在現場,不知道是何種原因,他的手下開槍襲擊我和皮特,我們開槍反擊過程中皮特中槍。”程千帆語速有些快,聲音略急促,“我抓了汪康年等人。”
“我知道了。”修肱燊點點頭,“放心吧,一切有我。”
“喂,你電話打完沒?”一個等候打電話的男子,不耐煩的催促說道。
程千帆放下話筒,掛上去,然后再度拿起話筒,要了第三個電話。
“嚀只小癟三”男子罵罵咧咧,就要沖上來打人。
魯玖翻就要上去拿人。
程千帆一扭頭,陰沉的雙眸,冷冷的看著此人。
“程,程巡長”男子愣住了,腦子里似乎正在翻轉,想起了關于此人的各種傳聞,張大嘴巴,竟是嚇呆了。
“滾!”程千帆皺眉,嘴巴里吐出一個字。
“欸欸欸,我滾!”男子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陪著笑容,逃一般的跑開了。
“巡長,要不要?”魯玖翻小聲問,說著,劃了一根洋火,幫助小程巡長點燃了香煙。
“什么?”程千帆問,沒等魯玖翻回答,電話接通了。
這個電話是打給皮特家中的,接電話的正是琳達。
程千帆用擔憂急切的語氣,向琳達知會了皮特中槍的消息,然后便聽得電話那邊的驚呼聲和抽泣聲。
問清楚皮特現在在何處,琳達便匆忙掛了電話。
“巡長,皮特中尉不是說不要告訴琳達女士嗎?”魯玖翻有些驚訝,便問道。
“你不懂。”程千帆搖搖頭。
魯玖翻撓撓頭,他確實是不明白。
“先關起來,我倒要看看是誰要置我于死地。”然后,他便聽到巡長牙齒咬著煙卷,殺氣騰騰說道。
“明白。”魯玖翻用力點頭。
“火給我。”程千帆說道。
“是!”魯玖翻將兜里的一盒洋火遞給巡長。
魯玖翻去抓剛才那人了,他此前便吩咐一名手下暗中跟著此人了。
“守在門口。”程千帆吩咐余下的這名手下說道。
“是!”
他自己進了這間醫生特意為他安排提供的臨時休息室,關上門。
一直強撐著的小程巡長靠在墻壁上。
隨后,便猶如軟下來的面條一般,順著墻壁滑落,最終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掏出金黃牌香煙,連續劃了好幾根根洋火,才點燃香煙抽了起來。
他的手在顫抖。
額頭上也冒出汗珠。
一連猛抽了好幾口,最后被嗆到了,連連咳嗽。
“他嚇壞了,嘖嘖。”一個身穿白大褂,戴著口罩的中年男子雙手架著望遠鏡,嘴角露出一絲鄙薄的笑容。
說著,他扭頭看向身旁的三本次郎,“這便是三本君夸贊不已的宮崎健太郎?”
三本次郎的臉色有些難看,“宮崎君是一個頗為出色的年輕人,他素來表現的頗為穩重,此番失態,定然是發生了我們所不知道的大事情。”
他心中暗罵不已。
今天他來到臺拉斯脫路警察醫院秘密和此人見面,因為宮崎健太郎和此人的特殊關系,他言語中自然是頗多贊譽,沒想到弄巧成拙,反而被此人挖苦了一番。
最令三本次郎想不到的是,宮崎健太郎為何會突然出現在巡捕房警察醫院。
“不管發生何等大事,這膽子都是太小了。”男子搖搖頭。
不過,此人還算客觀,剛才從走廊的窗戶可以看到宮崎健太郎對身邊人發號施令時候的舉止正常,甚至是頗為鎮定、威風,故而他停頓一下,補充了一句,說道,“人前表現還算不錯,沒有公開丟帝國的臉面。”
三本次郎看了這名男子一眼,“你不打算和宮崎健太郎見個面?”
“見面做什么?”男子放下望遠鏡,瞥了三本次郎一眼,“我雖然是他的老師,實際上只是掛名,并沒有見過幾面,更談不上什么師生情。”
說著,他冷笑一聲,“下次回到北平,我倒要問問谷口君,怎么教導出了這么一個膽小的學生。”
谷/span三本次郎苦笑一聲,搖搖頭,沒有再說什么。
他偶然得知此人和宮崎健太郎竟然有過一段師生情誼,便有心以此來增進自己同此人的關系,沒想到似乎是弄巧成拙了。
此人似乎僅僅是宮崎健太郎的掛名老師,且和宮崎健太郎的老師谷口寬之關系不佳。
程千帆摁滅了煙蒂。
又從煙盒中取出一支煙,劃了一根洋火點燃,重重的抽了一口后,吐出一道煙氣。
煙霧繚繞中,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同時,眼角的余光不著痕跡的瞥了一眼窗口的方向。
又過了約莫兩三分鐘,他終于確定對方離開,或者是放下了望遠鏡,沒有再看過來,亦或是暫時沒有再監視自己。
再打電話的時候,他便注意到有一道光芒一閃而過。
這是望遠鏡的反光。
他立刻做出推斷。
當然,也可能是鏡子的反光。
不過,程千帆不敢大意,心中提高警惕。
進入到房間后,他假作是獨自一人的情況下暴露出嚇壞了的‘本來面目’,隨后假作是癱軟,順著墻壁滑落。
同時,他暗自警惕觀察。
果然,在他的身體滑落,坐在地板上的時候,一個光點一閃而過,這是在尋找他的蹤跡的時候,光線穿越望遠鏡的鏡片,正好和窗戶的玻璃發生了折射,出現的光影。
此時此刻,程千帆的腦海中充滿了各種疑問。
對方是誰?
為什么在暗中觀察他?
是湊巧?
還是自己已經被人盯上了?
盯上了也分兩種:
自己是一直被人跟蹤,對方一路跟隨到了警察醫院?
還是自己早已被某些人因為某些原因而列為懷疑對象,或者僅僅是因為此地有蹊蹺之處,任何人一旦接近此處,便會被暗中盯上,被懷疑來此的目的?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還有就是,‘水仙花’同志怎么會暴露的?
汪康年明顯是沖著‘水仙花’同志去的,他是通過何種途徑和辦法鎖定苗圃的?
‘水仙花’同志的暴露和大壯同志的犧牲,這之間是否有直接聯系?
亦或是,這中間有一個聯系紐帶,將此串聯上了?意暨出現了叛徒
此人先是出賣了大壯,又供出了苗圃同志?!
程千帆彈了彈煙灰,臉上表情連連變化,他需要進一步的情報來供給自己參考和分析!
‘水仙花’同志絕對不能落入敵人手中。
雖然苗圃并不知道她等待的某個任務以及暗語是為何人所準備的,更不知道‘火苗’的存在。
客觀的說,‘水仙花’是不太可能對‘火苗’帶來暴露之隱患的。
但是,程千帆知道自己必須盡可能的出手相救。
‘水仙花’和‘火苗’之間是有著‘水仙花’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一絲暗線聯系的。
雖然‘水仙花’自己不知道,但是,一旦‘水仙花’落入敵手,最糟糕的情況是‘水仙花’沒有能夠經受住敵人的嚴刑拷打,供述了該任務和暗語,這本身便是一個隱患。
盡管這個隱患也許很微小,敵人通過‘水仙花’來逆向尋找,抓住他的可能性極低,但是,敵人必然知道有這么一個極為隱蔽的紅黨特工的存在。
這本身便是隱患。
被敵人知道存在,與敵人不知道,這兩種情況下的危險性是截然不同的。
此外,程千帆絕對不能大意,因為關于‘水仙花’是否知道‘火苗’,或者是知道多少有關于他的情報,他只是從彭與鷗那里所了解到的。
萬一有彭與鷗都沒有注意到的細節,能夠為‘水仙花’提供一定的指向性。
那么,程千帆還是有一定的暴露危險的。
就以他在杭州期間幫助杭城紅黨險之又險的避開了日本人設下的陰謀之事來說。
‘蝴蝶花’這個代號本身,以及‘蝴蝶花’便是為東北我黨抗日武裝編寫密碼本之人這件事,本不該為溫長健所知道。
便是杭州紅黨這邊,直到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也沒有想到溫長健這個不應該知道這件事的人竟然會知道此等絕對機密。
消息的泄露,是溫長健從黃磊處偶然得知的,便是黃磊這名老黨員也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無意間泄露了高度機密。
程千帆此前和‘農夫’同志會面,‘農夫’同志曾經提及過此事,轉達了浙江省委和杭州市委對他這位‘不知姓名’的地下黨同志的感謝,故而程千帆知道此事的原委。
故而,以此為鑒,程千帆并不確定‘水仙花’同志是否完全對他一無所知。
所以,高度警惕的程千帆立刻做出決定,出于保護黨的重要潛伏特工‘火苗’的安全的考慮,他必須救下苗圃
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
這是他說服自己的理由!
他不愿意承認自己出手的理由是:這是自己的同志!
他此刻無法再做到冷血的看著自己的同志就此被捕,甚至被敵人殺害。
他需要找到出手的理由。
可能危害到‘火苗’的安全,這便是最合適的理由。
是的,如果有重要性比較的話,‘火苗’更加重要,‘水仙花’可以犧牲,‘火苗’要保護,盡可能的保護。
就是這么殘酷。
這種重要性,不是說同志們之間有誰比誰高貴,而是所處的位置,以及目前在這個位置可能為黨和人民帶來的幫助的不同。
也許換下一個時間地點,‘水仙花’同志掌握十萬火急的情報,那個時候,便是‘水仙花’同志比‘火苗’重要,便是‘火苗’犧牲自己來保護‘水仙花’也在所不惜。
程千帆摸出一支香煙,放在嘴巴里,和煙蒂對火。
他猛地抽了幾口。
便如同這對火的火苗,雖然很微光,但是,非常重要。
他要為自己找到冒險營救‘水仙花’的理由。
如若電光火石間,他沒有找到這個值得自己冒險出手的理由,那么,他便必須按兵不動,眼睜睜的看著‘水仙花’被捕,乃至是遇害犧牲。
這便是殘酷而又嚴格的組織紀律:
作為極為特殊的王牌特工,‘火苗’是有臨時決斷權的,但是,這個臨時‘決斷權’是有限制的,必須有組織上能夠認可的、不違背組織紀律和原則的正當‘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