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哥。”侯平亮突然低聲說道。
程千帆順著小猴子的視線看過去,就看到梳妝臺上有一個照相框,這是一張合影:
張萍和趙樞理的合影。
他兩步走向前,拿起相框,照片里的趙樞理和張萍面帶笑容,透過照片的玻璃框背面可見一行字:春光照相館留念。
“趙探長是你什么人?”程千帆放下相框,問張萍。
他話音未落,就聽見一個聲音從外面傳來,“張萍是我太太。”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中,程千帆扭頭去看,便看到趙樞理帶了一隊便衣探目走進來。
一個巡捕急匆匆走到程千帆的身邊,面色難看低聲說,“程副總,趙探長帶人闖進來,沒攔住。”
“廢物!”小程總冷冷罵了句,然后他看著面沉似水的趙樞理,面部的肌肉微微抽搐一下,似是冷笑,又似是展顏,“趙兄,素聞賢伉儷夫妻情深,一直沒有機會拜會嫂夫人,沒想到今日卻以這種方式見面,實在是罪過。”
“程副總巡長,我的夫人你見過,風涼話就別說了,張萍是我的姨太太。”趙樞理冷冷說道,“趙某人平日里自問沒有得罪過程副總,為何深更半夜來抓我姨太太。”
雖然面色帶著憤怒,但是,趙樞理卻是摸出煙盒,自己抽出一支煙塞進嘴巴里,然后才走上前,靠在了一個桌子邊上,沒有說話,直接將煙盒遞給了程千帆。
“趙探長,有人告舉張萍是紅黨。”程千帆看了一眼趙樞理遞過來的煙盒,抽出一支煙,摸出打火機點燃了,輕輕吸了一口,“趙兄,兄弟我也是職責所在。”
“我可以作保,張萍絕對不可能是紅黨。”趙樞理說道。
程千帆將剛抽了兩口的香煙隨手一松,香煙落在地上,他朝著趙樞理笑了笑,“趙兄,得罪了,人,我必須帶走。”
“程副總,真的不能通融?”趙樞理臉色鐵青,看到程千帆搖頭,他死死地盯著程千帆,咬牙說道,“人可以帶走,不過,由我的人帶走。”
說著,趙樞理從身上摸出一張押票,被羈押逮捕之人一欄上面赫然寫著張萍的名字。
不過——
程千帆用手碰了碰,墨跡甚至還未完全干。
“趙探長,你這就令我很為難了。”程千帆搖搖頭。
趙樞理看到程千帆一再駁了自己的面子,此事又事關自己的‘姨太太’,他的臉色愈發陰沉,“程副總,我的女人,我親自給她銬上手銬,這總行了吧。”
“請!”程千帆看了一眼幾近于要爆發的趙樞理,面上微微一笑,將身體讓開。
此時的張萍已經站起來了,看著朝著自己走來的‘丈夫’,女人哭聲喊道,“老爺。”
“不用怕,有我在,沒有人可以栽贓與你。”趙樞理說道,同時扭頭惡狠狠的看了程千帆一眼。
小程總攤開手,苦笑。
“趙探長,你!”程千帆猛然大怒,喝斥。
只見趙樞理用手銬銬住了張萍的左手,同時也銬住了他自己的右手。
“程副總稍安勿躁。”趙樞理冷冷說道,“剛才我看到你的手下不怎么規矩,我要陪著張萍一起回巡捕房。”
說著,他冷笑一聲,“放心,我不會做什么的。”
他看著程千帆,“趙某人素來與人為善,平素不欺負人,但是也容不得別人在腦袋上拉屎撒尿!”
程千帆氣急,他盯著趙樞理看了好一會,然后才咬咬牙,冷哼一聲,“侯平亮,你跟在趙探長身邊,照顧好趙探長和姨太太。”
“是!”侯平亮敬禮說道。
“老大!”眾便衣探目看到趙樞理要被押走,立刻堵住了走廊通道。
“你們上車,跟著我回去。”趙樞理下命令說道。
“是!”眾探目立正、齊聲喊道。
趙樞理扭頭看向程千帆,“程副總,夜深了,路看不清,我多帶些人,這沒問題吧。”
“當然可以。”程千帆皮笑肉不笑,點點頭。
坐在軍卡的副駕駛座位上,程千帆閉目養神。
他的內心是無比震驚的。
他現在已經基本上可以確定張萍正是我黨同志。
不僅僅如此,張萍竟然還是中央特科情報科的同志。
甚至于,最讓他震驚的是,不僅僅張萍是特科情報科的同志,巡捕房便衣探目探長趙樞理竟然也是特科情報科的同志。
這是因為張萍看到趙樞理進來后,當時還坐在地上的張萍開始用手指隱蔽的敲在地面上,通過敲擊的長短快慢的敲擊節奏傳達暗號、情報。
程千帆立刻明白張萍在傳達什么:
保護好白,文件在老地方,找到組織,告訴組織,黨永遠在我心里。
程千帆的內心是震撼且激動的。
從這個暗號情報中,他得到的訊息是——張萍是我黨同志,而且正如他所猜測的可能性之一相同,張萍是失聯的同志。
此外,最讓他想不到的是,張萍利用長短快慢的敲擊節奏傳遞情報,這也表明了張萍的身份,她是特科情報科的同志。
因為張萍使用的這種指法,是特科內部秘密使用的快速傳遞情報的指法,或者說,這是保密度極高的指法,即便是在特科情報科內部也只有很少有部分人才掌握。
程千帆幾乎是下意識的以為張萍是在用指法向他傳遞情報,他幾乎要隱蔽的用指法來回應張萍了,當然,這只是腦海中瞬間的反應,實際上他瞬間就明白過來張萍要傳遞情報的對象當然不可能是他,張萍不可能知道他的身份。
那么,張萍要傳遞情報的對象是誰?
這便顯而易見了。
很快,程千帆就從趙樞理的反應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趙樞理質問他為何抓捕其姨太太,然后卻又走上來,向他遞了煙,這看似沒有問題,不過,若是了解趙樞理的脾性的人便會知道,趙樞理絕不會輕易低頭的性格。
當然,這樣不是絕對的,張萍嫵媚漂亮,少有男人會不喜歡這類女子,許是趙探長愛護女人心切,難免英雄折腰嘛。
最重要的是,心中早有警覺之心的‘小程總’明白趙探長走過來向他遞煙的目的——
這兩步路,趙樞理便靠近了桌邊!
然后,趙樞理一邊與他虛與委蛇,一只手隱蔽的輕輕敲打在桌面上,利用說話聲音和語氣來遮掩敲擊聲,同時達到將暗號傳遞出去的目的。
事實上,趙樞理傳遞情報并非是靠敲擊聲,而是敲擊的頻率,這也是他為何要上前那兩步的原因,這兩步走上去,趙樞理右手敲擊桌子的時候,正好是地上的張萍能夠看到的。
同時對于其他位置來說,如若不是特別注意他的右手,外人是看不到他的隱蔽動作的。
這其中不包括程千帆。
‘火苗’同志眼角余光瞥到了趙樞理的指法,讀懂了其中的意思:
認出你之人,已經派人去解決了,穩住,他們沒有證據。
也正是因為讀懂了其中的意思,程千帆心中松了一口氣,故而他沒有冒險同意趙樞理將張萍帶走,還揭穿了趙樞理拿出的那張羈押單是新寫的。
如此才是最安全的,趙樞理的那種小手段,瞞不過其他人,更是不可能瞞過對紅黨極度仇視的小程總的。
當然,程千帆也明白以趙樞理的聰明,其目的不是要直接救走張萍,即便是他同意將張萍交給趙樞理,趙樞理也會將張萍帶回巡捕房審問的——
這主要是因為趙樞理不相信‘小程總’這個仇視紅色的家伙,擔心程千帆直接對張萍用大刑。
趙樞理的目的是將張萍控制在他自己手里,然后開始審訊以后,三眼皮已經被他安排人處理掉了,沒有人指正張萍,以趙樞理的人脈,別人想要對無辜的趙二姨太刑訊逼供,自然是不太可能的,如此,張萍也便得救了。
一句話,保護張萍以及拖延時間。
趙樞理是在拖延時間,給那邊派人干掉‘三眼皮’提供盡可能充足的時間。
程千帆和趙樞理言語交鋒,乃至是被迫同意趙樞理和張萍用手銬銬在一起回巡捕房,也是為了拖延時間——配合趙樞理拖延時間!
結冰的路面有些滑,駕車的魯玖翻一個剎車,車子打滑。
小程總怒了,罵了魯玖翻一個狗血淋頭。
“側恁娘,開慢點,小心翻車!”程千帆罵道。
挨了罵的魯玖翻將車速放下來,看到小程總乘坐的軍卡慢下來,其他車輛也只能跟著慢下來了。
罵了人的程千帆面色陰沉,但是,他內心里卻仿若火山熔巖一般的火熱。
張萍!
趙樞理!
他們竟然是中央特科情報科的同志!
是‘火苗’的同志!
特科情報科還有其他流落在外的同志活著!
太好了!
太開心了!
當程千帆帶隊返回中央巡捕房的時候,便看到總巡長金克木已經在院子里的臺階上等著了。
金克木看著和一個女人銬在一起的趙樞理,看到便衣探目和巡捕怒目相視,壁壘森嚴,似乎是一個火星子就能燃燒起來。
他又看了一眼沉著臉下車走來的程千帆。
“千帆,來一下。”金克木沉聲說道。
“是!”程千帆走上臺階。
“給趙探長解開手銬。”金克木走了兩步,停下腳步,扭頭吩咐道。
看管人犯的侯平亮下意識的看向程千帆。
程千帆點點頭,同時苦笑著對金克木說道,“金叔,可不是我要銬人的,是趙探長自己……嗐!”
金克木沒有停下腳步,自顧著走著。
“嗐!”程千帆又是‘嗐’了一聲,表情連連變化,然后扭頭說了句,“將張萍關在我辦公室,呂虎!”
“屬下在!”
“你帶兩個人和趙探長一起看著張萍。”
“是!”
中央巡捕房,總巡長辦公室。
“怎么回事?怎么抓到了自己人和家屬身上了?”金克木接過程千帆遞過來的香煙,稍稍歪著頭,待程千帆撥動打火機給他點燃香煙后,他抽了一口,問道。
“金叔,您聽我說。”程千帆趕緊解釋說道,“我帶人去抓那個女人,若不是趙探長突然出現,我根本不知道這個女人竟然是趙探長的姨太太。”
說著,他露出好奇之色,“金叔,你知道?”
“只是知道趙樞理納了一房姨太太。”金克木說道,他彈了彈煙灰,眉眼一低,程千帆立刻會意靠過來。
金克木便小聲說道,“趙太太是醋壇子。”
原來如此啊!
程千帆露出恍然之色,趙太太是醋壇子,故而趙樞理納姨太太不敢聲張,大家都不知道。
唔,這就很合理了。
“那個女人怎么回事?”金克木‘明知故問’。
“有人指認張萍是紅黨。”程千帆說道。
“確定嗎?”金克木問道。
“這個……”程千帆踟躕,然后一咬牙,斬釘截鐵說道,“確定,張萍是紅黨!”
金克木注意到了程千帆的表情變化,心中嘆了口氣,張萍是紅黨的證據應該沒有程千帆所表現出來的那么充分,但是,素來極度敵視紅色的程千帆卻一口咬死張萍是紅黨,想要置張萍于死地。
“千帆啊,現在是國紅合作,紅黨也是合法政黨了。”金克木深深地看了程千帆一眼,“即便是在法租界,只要沒有掌握張萍制造暴力事件的證據,只要是安分守己的紅黨,上面也是默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嘛。”
“依據租界治安戡亂條例第十九條第三十二項之細則規定,布爾什維克以及布爾什維克相關之政黨成員,屬于擾亂租界治安之不穩定因素,必須嚴厲查處、緝拿、懲治,以茲警示迷途者。”程千帆表情認真且嚴肅說道。
看著向自己這個總巡長陳述法租界治安戡亂條例的程千帆,金克木先是錯愕,然后是生氣,同時他的心中還有憤怒和悲哀的情緒。
千帆這個家伙,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如此仇視紅色,這簡直是要不惜一切代價對紅色斬盡殺絕啊!
國家遭受日本侵略,危在旦夕,正是兄弟齊心、共御外辱之時,這個混蛋家伙!
嘭嘭嘭!
就在此時,總巡長辦公室的房門被急促的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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