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接過了文件袋,并沒有打開看。
他疑惑的看向宮崎健太郎,“宮崎君,你為什么不親自交給課長?”
接到宮崎健太郎要求緊急會面的電話,小池本以為是有突況,卻是沒想到是要他幫忙轉交一份口供與三本次郎。
不是說這份口供不重要,他只是有些驚訝,因為宮崎健太郎是可以親自去見三本次郎的,不需要經過他轉手。
“今天我并不適合去特高課。”程千帆說道。
看到宮崎健太郎并沒有繼續解釋其中原因,小池也并沒有追根問底,他點點頭,詢問宮崎健太郎還有什么話要轉達給三本課長,程千帆搖搖頭。
小池將文件袋塞進衣服內,以避免被雨水打濕了,隨后開門下車的時候,看似無意的看了一眼前面的副駕駛座位。
隨后,他跑了兩步后,李浩迎上來將雨傘遞給了他。
程千帆看著小池上了車,車子的尾燈很快消失在茫茫雨霧中。
他的嘴角揚起一抹驚訝之色,然后笑了笑。
小池沒有打開文件袋看,也沒有詢問“翹嘴”的口供具體內容,對于他所說的“今天不適合去特高課”的原因也沒有繼續追問。
此外,在文件袋內部,程千帆故意放了一張涂了蠟的紙張,這是他在特高課接受專業培訓的時候,日本教官教導的一個方法,情報上涂了特制的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水。
當然,這張涂蠟的紙張在文件袋內的作用并非是防水那么簡單,而是試探。
小池起身離開,拿起文件袋的時候,順手捏了捏,然后看似隨意的晃了晃,然后那張本來放在靠近封口位置的涂蠟的紙張便落了下去。
然后,小池隨手將文件袋塞進衣服下面的時候,涂蠟的紙張所在的那一端被他靠里放,如此便能夠最大限度的保護免于被雨水淋濕——
這是一種心理上的下意識的保護反應,只有最重要的情報才會涂蠟!
事實上,一直以來,小池給予程千帆的印象都是十分貪財,對于其他事情并不太在意,在專業能力上也是有所欠缺的。
但是,就在剛才,貪財的小池無意間展現出了一名出色的日本特工的優秀素養。
這是程千帆刻意營造的一次試探機會,極短的時間內,倉促的會面,人在這種情況下是有可能無意間流露出一些平時隱藏很好的細節。
小池不簡單!
或者說,小池偽裝的很好。
程千帆手中把玩著香煙,笑了笑,幸虧他的警惕和謹慎是刻在了骨子里的,此前即便是面對那個看似平庸的小池,他也不敢有絲毫的放松大意,不然的話,真的很難保不會出事。
“帆哥。”李浩開到了一個路口,扭頭問道。
“去吧。”程千帆笑著說道。
他算是看出來了,浩子比他還要寵小寶。
路口有一家起士林蛋糕店,上次李浩從這家蛋糕店買了一種小點心,小寶很喜歡吃。
此后,浩子每次路過這家蛋糕店,都會想著買點點心給小寶。
虹口區。
特高課。
三本次郎一身黑色的和服,盤腿坐在榻榻米邊上,端起杯中的紅酒,有滋有味的細細品嘗。
在他的對面,是一名個子不高,有些肥胖的男子,此人戴著金絲邊眼鏡,眼睛細小,給人以一種頗為陰森的感覺。
“三本君,在繁華的上海呆了幾年,你不喝清酒,愛上了紅酒。”小眼睛中年男子說道。
“清酒有故鄉的味道。”三本次郎微微一笑,“紅酒有紅酒的美妙。”
說著,他看了對方一眼,說道,“時間上來推算的話,應該有消息傳來了。”
“應該就是這一兩天了。”小眼睛中年男子說道。
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聲音,“課長,小池建請求見您。”
“讓他去我辦公室等我。”三本次郎沉聲說道。
“哈依。”
三本次郎起身,沖著小眼睛男子微微鞠躬,“北島君,暫且失陪一下。”
“三本君且去。”北島微微一笑,指了指榻榻米上的一碟小菜,“這道菜不錯。”
“我讓人再送來一盤,北島君慢慢品嘗。”三本次郎哈哈一笑。
從小池的手中接過文件袋,三本次郎看似隨意的掃了一眼文件袋的封口。
“是宮崎打電話與你,要求緊急會面的?”三本次郎微微皺眉,“他為什么沒有親自將文件送過來?”
“宮崎君說今天他并不適合來特高課。”小池說道。
三本次郎不置可否的點點頭,解開文件袋的提線,將里面的文件取出來。
有三頁紙,其中兩頁是“翹嘴”招供的供紙。
另外一頁紙則是涂了蠟,上面用鉛筆寫了一行字:
中統,張笑林,汪康年。
其中中統被他畫了個圈圈起來,然后又打了個問號。
三本次郎拿起“翹嘴”的供紙仔細閱覽。
供紙的內容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翹嘴”受刑不過供出了自己的上線“大副”。
而且,按照“翹嘴”的口供,“大副”應該是一名在中統上海區內部頗有地位之人。
“翹嘴”接到的命令,令他假借張笑林要對程千帆動手、嫁禍汪康年這次機會,爭取除掉程千帆,或者最起碼引爆程千帆和張笑林之間的新一輪廝殺,而向他下達這個命令的人就是上線“大副”。
三本次郎略一思索,便明白為何宮崎健太郎會再用圓圈將中統圈起來后,卻又加了個問號了。
雖然“翹嘴”的供詞明確無誤,是“大副”命令他動手的。
但是,仔細分析這件事的話,中統實際上并沒有對程千帆動手的理由!
貴為法租界中央區巡捕房副總巡長,最重要的是程千帆在法租界的影響力和權勢很大,而且在表面上程千帆雖然親日,但是此人并沒有公開投靠日本。
無論是出于不要招惹法租界當局的考慮,還是出于團結更多上海名人名流的考慮,甚至于考慮到程千帆的父母是國府烈士,中統都沒有必須要鏟除程千帆的理由。
三本次郎臉色陷入沉思中。
不是中統做得?
“翹嘴”卻承認他是中統,甚至還供出了一名中統上海區的高層。
這件事確實是有些古怪。
此外,三本次郎心煩的還有一個原因,他看完了這三頁紙,竟然一時間并不明白宮崎健太郎這個家伙為何說今天不適合來特高課。
然后,三本次郎對于這件事的思考重心便放在了這個思緒上面了。
宮崎健太郎為何說今天不適合來特高課?
三本次郎皺眉思索。
他假設自己處于宮崎健太郎的身份來思考這件事。
宮崎健太郎認為不是中統要殺他,但是,“翹嘴”的口供是在嚴刑拷打之下招供的,其真實性本身是有一定的準確性的。
這就是矛盾的地方了。
宮崎健太郎認為不應該在此時來特高課,他是在擔心什么?
擔心他被監視了?
然后,三本次郎又將自己處于“翹嘴”以及中統方面的角度來思考這件事。
“翹嘴”的行刺,是一場刺殺未遂,子彈沒有能夠穿透防彈玻璃。
“翹嘴”是事先并不知道車窗玻璃是防彈的?還是說他事先知道這一點?
如果是后者,則說明這次刺殺本身便并非是想要殺死程千帆,警告的意味更濃厚一點。
中統是借著張笑林安排的這場刺殺在警告程
千帆?
然后他們便在暗中監視程千帆,看看遭遇刺殺之后的程千帆會有什么反應。
倘若程千帆暗中已經投靠了日本,那么,發生這么大的事情,無論是誰安排的刺殺,程千帆都會在第一時間和日本方面接觸,這是在試探和甄別程千帆是否暗中已經投靠日本方面?
這么一推理,似乎能說得通。
說得通個……屁!
三本次郎搖頭。
這個推理最大的問題便在于“翹嘴”招供出了“大副”!
“大副”的地位和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
中統方面不可能不考慮到一旦“翹嘴”被巡捕房抓捕,是有一定幾率供出“大副”的。
或者說,中統上海區方面最起碼應該提前做好準備,譬如說安排“大副”暫時撤離。
然而實際上沒有,“翹嘴”招供了“大副”藏匿的地點,巡捕房抓住了“大副”。
這就是矛盾的所在了。
想到這里,三本次郎心煩意亂,忍不住罵了句“巴格鴨落”。
他是罵宮崎健太郎的。
宮崎這個混蛋,有什么話難道不能直接說出來嗎?竟然讓他堂堂特高課課長在這里費盡心思的猜測?!
最重要的是,按照宮崎健太郎的邏輯,這個問題的答桉應該是比較簡單,最起碼是比較默契的。
可是,問題是他沒有想到其中原因,這就令三本次郎更加不爽了。
“課長,宮崎君說他今天不適合來特高課。”小池在一旁忍不住又問道,“屬下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的話就好好想想。”三本次郎冷哼一聲,瞪了小池一眼,“愚蠢的家伙!”
挨了課長一頓訓斥的小池“逃離”了課長辦公室。
不過,很快他又被三本次郎叫過來了。
““大副”現在正在臺拉斯脫路的警察醫院。”三本次郎沉聲說道,“聯系法租界方面,要求他們將這名仇日分子交給我們。”
“哈依!”小池鞠躬,轉身急匆匆離開。
小池離開后,三本次郎眉頭緊皺,他的臉色陰沉。
這件事透露著許多古怪,他暫時看不透,這種感覺他很不喜歡。
回到隔壁的房間,三本次郎面色平靜,好似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兩人繼續品酒敘舊。
就在此時,菊部寬夫急匆匆而來。
“課長,北光丸密電。”
“終于來了。”北川放下手中的酒杯,面露激動之色,他這幾天一直都在等待這份電報。
三本次郎也是表情激動,暫時放下心中其他的事情,他一把從菊部寬夫的手中接過了電文,低頭看:
魚生入盤,不日抵滬!
“好極了!”三本次郎大喜。
“魚生”是特高課內部為汪填海所取的臨時代號。
一個月前,日本政府接到了汪填海在河內遭遇刺殺的報告后,非常震驚且后怕。
隨后,日本方面立刻召開了內閣五相會議,五相會議決定,派遣影左禎昭以及犬養健等人前往河內,接應汪填海前往日本控制的“安全港灣”。
影左禎昭等人便乘坐山下會社旗下的“北光丸”號趕往河內。
接到了日本方面派遣艦船來接應自己的電報,汪填海卻反而猶豫了。
這并非此人對于叛國行為后悔了,而是因為——
汪填海是一個不重視民族大義,空有壯懷之言,實際上是一個注重細節,同時又十分顧及面子的人。
他認為登上日本人的北光丸號是有失體統的事情,哪有未來的一國領袖搭乘友邦的船只逃離的道理?
于是乎,汪填海一行人自己租來了法國小貨輪“福林哈芬”號。
值得一提的是,這
是一個排水量只有一百七十五噸位的小貨輪。
一行人便搭乘這艘小貨輪,倉皇逃離河內。
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小貨輪噸位小,經不起海上風浪。
在大海上遭遇風暴,小貨輪劇烈顛簸,險象環生。
這種情況下,汪填海終于顧不上所謂的面子了,他們趕緊想辦法聯系了日本方面,請求日本人來救援。
此時此刻,北光丸方面也正在四處尋找汪填海一行人。
影左禎昭很生氣,他為尋找汪填海而大傷腦筋,不得不聯系了和他關系并不融洽的三本次郎,要求三本次郎啟用他在河內這邊的關系,尋找汪填海。
也就在這個時候,汪填海等人的求救電報發出來,三本次郎在河內的舊部和汪填海方面終于取得了聯系。
第二天,影左禎昭等人的北光丸號終于找到了狼狽不堪的汪填海等人,汪氏幾乎是被攙扶著爬上了救生艇的。
整個“接應營救”過程中,三本次郎是立了功的,故而,拋開他同影左禎昭的矛盾不談,他是迫切期待北光丸號能夠順利回到上海的。
且不說汪氏來滬所帶來的重大影響和意義,只有事情做成了,他在其中的貢獻才稱得上是功勞。
“帆哥,你今天為什么沒有選擇去特高課,而是讓小池來見你?”李浩也向程千帆問出了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