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哈河大捷。
想到自己在酒館收音機聽到的這個廣播,程千帆的心情頗為壓抑。
不僅僅是因為蘇俄是紅色主義,更因為這個廣播新聞中所體現出來的日軍之戰斗力。
日軍一個聯隊的兵力,打死外蒙軍兩千余人,斃、傷、俘蘇軍七八百人,而日軍甚至僅僅只有百余人死亡。
這是令人絕望的戰損比例。
可以這么說,發生在哈拉哈河河畔的這場交戰結果,一經公開,對于中國抗日軍民的信心和士氣上將會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程千帆的心中沉甸甸的。
發生在哈拉哈河的這場戰斗距離太遠,程千帆搖搖頭,將思緒從遙遠的北方回轉到上海。
太田悠一竟然想到利用玖玖商貿以向無錫梅村販賣物資為名義,暗中打探梅村新四軍活動情況。
這完全是一個意外情況。
或者可以說,這應該算是一個意外之喜。
程千帆此前還在考慮如何將安全的將物資運出上海,現在太田悠一的這個行動計劃可謂是‘雪中送炭’。
程千帆仔細琢磨這件事。
他的腦海中已經非常迅速的初步構思了兩個方案。
首先,趙樞理同何關會面的時候,要確定梅村是否有新四軍在活動。
有或者沒有,分別有不同的應對。
沒有新四軍在梅村活動,那么,‘玖玖商貿’此次‘配合’日軍的行動,則暗下里以將物資運送出上海為目的,至于離滬之后物資如何運到新四軍手中,自有何關同志來安排。
若是果如太田悠一所預料的那般,梅村確實是有新四軍在活動,甚至于梅村已經成為新四軍的一個新建活動根據地,那么,此種情況下該如何應對?
有兩個方案。
其一,按照日軍的要求,將物資運到梅村做生意,以正常的生意來往的方式,將這批物資再買一遍,暨‘再賣給’新四軍方面。
這樣做有一個好處,就是沒有暴露新四軍的存在。
其二,新四軍偶然‘發現’了日軍的險惡窺探,以處罰漢奸的名義直接沒收了這批物資。
如此,也可以實現物資的成功轉運。
當然,整個運送物資的過程中,在日軍那里,這批物資絕非武器彈藥、藥品之類的軍事管制物資,而只是類似于糧食、布匹、日雜品等等類似的民用物資。
至于說該如何騙過日軍,成功的隱藏物資,這就是細節上的安排了。
程千帆思索良久,始終沒有拿定注意選擇哪一種。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并不清楚梅村那邊的情況,也不清楚何關等新四軍同志的安排,計劃要結合實際情況才是最合理的。
一切都要等到趙樞理同何關會面之后才能夠反饋、再商討。
阿關啊。
想到何關已然是一名新四軍的軍官,并且將代表隊伍上和趙樞理同志秘密接頭。
程千帆的心中驀然有一種沖動,他的腦海中想象著假若是自己出面同何關接頭,阿關看到接頭人是他的時候,一定會驚訝的跳起來的吧。
然后,他的思緒延伸,想象著自己跟隨阿關回到茅山。
見到了陳梅嶺同志和谷盈同志。
恩,自己一定要向司令員要一身新四軍軍裝。
穿上紅色隊伍自己的軍裝,選一個好天氣,美美的照一張照片。
程千帆的嘴角揚起一抹笑容。
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啊。
“帆哥。”李浩的聲音將程千帆從‘夢中’驚醒。
“怎么了?”程千帆問道。
“老黃在同人吵架。”李浩說道。
程千帆落下車窗,向外看去,果然看到老黃站在日雜店的門口,手里拎著一個酒瓶子,正臉紅脖子粗的同店家爭吵。
周圍圍了好幾個巡捕,有人在勸架,有人則抱著手臂在看熱鬧。
“這個老黃。”程千帆冷哼一聲,“先不用管他,回院子。”
“是!”
李浩聞言,按了下喇叭,輕踩油門,一個拐彎將車子開進了巡捕房的院子里。
程千帆看了浩子一眼,笑了笑沒說什么。
浩子摁下了喇叭,等于是告訴其他人他回來了,這在一定程度上也等于是給老黃撐腰了。
他扭頭看了一眼,似乎是因為知道‘程副總’回來了,老黃愈發來勁了,揮舞著手中的酒瓶子要上去砸人,好在被身旁的巡捕一把抱住了。
“我先上去了。”程千帆下車,隨手抄起公文包,走了兩步,卻是又停下來,皺眉說道,“你去看一看,沒什么大不了的就解決了,巡捕房門口,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是。”浩子點點頭。
“另外,讓老黃來見我。”程千帆冷哼一聲,說道,隨之搖搖頭邁上臺階,沿途不時地有巡捕站定、向程副總立正敬禮,致意。
大約十來分鐘后,老黃敲響了程副總辦公室的門。
“老黃,你說說你,大晚上的吵吵鬧鬧,做什么呢?”程千帆丟給老黃一支煙,沒好氣的問道。
“姓袁的攀賴我吃了他家的阿花。”老黃接過香煙,拿著煙卷在鼻頭嗅了嗅,氣呼呼說道,“我老黃是正經人,豈是偷雞摸狗之輩。”
“阿花?”程千帆愣了下,“不是阿黃嗎?”
“阿黃上個月丟了。”老黃面不改色,“阿花是鎖在姓袁的院子里的那條,兩條狗一母同胞。”
“阿花和阿黃有什么不一樣?”程千帆看了房門的方向一眼,‘忍不住’問道。
“阿黃善于奔跑,肉質更好。”老黃脫口而出。
程千帆驚愕的看著老黃,旋即,他苦笑一聲,指了指老黃,“伱啊你。”
辦公室外的腳步聲遠離了,程千帆沖著老黃點點頭,意思是沒事了。
有心人在外偷聽程副總辦公室內的談話的可能性極低,基本上可以確定是有人路過,不過,正因為如此,才更要注意,要讓經過的人聽到他應該聽到的一些言語。
“出什么事了?”程千帆給自己點燃一支煙卷,將打火機隨手丟給老黃,問道。
“昌苼找到老盛,表達了想要離開上海,去隊伍上的意愿。”老黃說道。
老盛就是盛愛華,暨趙樞理,這么說也是為了安全起見。
程千帆沒有說話,他在思考。
隨著趙樞理從失聯狀態正式回歸組織,并且成為法租界特別黨支部小組成員,趙樞理也將自己手中所掌握的一些人員、關系向組織上坦誠相告、正式移交。
‘天涯’照相館的東家昌苼以及林震,這兩位受到我黨所領導的寶島歸宗社的成員也成為了法租界特別黨支部的‘外圍’成員,當然這兩人自身并不知道這一點。
他們甚至完全并不知道趙樞理已經回歸了紅黨,依然下意識以為‘盛愛華大哥’依然是單打獨斗。
不對。
程千帆微微皺眉,“昌苼知道老盛回歸組織了?”
昌苼突然找到趙樞理,表達要去參加新四軍的意愿,這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昌苼知道趙樞理回歸紅黨組織了。
“老盛懷疑是昌苼通過蛛絲馬跡發現了一些端倪。”老黃說道。
“怎么這么不謹慎?”程千帆面色一沉,“這件事老盛必須調查清楚,并且在下一次的支部會議上作出口頭檢討。”
此無關乎昌苼是否可靠,只關乎地下工作的組織紀律。
“老盛已經口頭向我做了初步檢討,他說他會調查清楚的。”老黃說道,“對于昌苼的請求,你的意見是?”
昌苼要去隊伍上的請求,看似只是一件小事,實際上則不然。
最直接的影響便是,此可作證趙樞理已經回歸紅黨組織上。
倘若是被敵人偵知,甚至可以順藤摸瓜攀扯到法租界特別黨小組上面。
‘火苗’同志是法租界特別黨小組的組長,這件事不是小事,需要‘火苗’同志來拍板。
“可以。”程千帆思索片刻,點了點頭,“昌苼可以離開上海去隊伍上。”
他停頓了一下,斟酌說道,“至于說是如何離開上海,如何去隊伍上……”
他本來下意識的考慮是,昌苼可以順理成章的跟隨此次玖玖商貿的物資運輸離開,確切的說,昌苼甚至可以直接加入到何關的隊伍里。
不過,下一秒鐘,程千帆自己便否決了這種安排設想。
無他,正是因為‘順理成章’才更不能這么做。
無論是考慮到何關等人的安全,還是物資的安全,亦或是那筆抗日募捐款的安全,昌苼都不適宜貿然加入其中。
昌苼要去隊伍上,完全可以自行離開上海,然后再想辦法和隊伍上接觸。
“讓老盛給昌苼安排。”程千帆沉聲說道,“切記,不要動用組織上的關系。”
以趙樞理趙探長的本事,安排昌苼離開上海,并非太難之事。
老黃聞言,立刻明白了程千帆的意思,他點了點頭,表示認可和支持。
他并不認為‘火苗’同志這般謹慎有什么錯,地下工作,安全第一。
翌日。
程千帆離開家,并未直接去巡捕房。
今村兵太郎看到自己的學生一大早便喜滋滋的來拜訪,也是頗為驚訝。
“跟我過來。”本打算出門去上班的今村兵太郎將宮崎健太郎帶到了書房。
“老師,哈拉哈河大捷,這件事您聽說了嗎?”程千帆一進書房,就迫不及待的和老師分享這個喜悅。
“唔。”今村兵太郎點了點頭。
程千帆似乎沒有注意到今村兵太郎的笑容有些淡,猶自滔滔不絕的講述著,“帝國關東軍無愧于帝國之虎,二十三師團無愧于精銳之師,六十四聯隊更是蝗軍勇武典范。”
宮崎健太郎眼中泛出振奮和敬佩的光芒,“以一個聯隊的兵力,斃、傷、俘外蒙古、蘇俄聯軍近三千人,己方只一百余名帝國勇士玉碎,真乃令人振奮至極之大勝。”
今村兵太郎眼神閃爍。
宮崎健太郎仍未察覺,自顧自說。
只見他微微嘆息,流露出遺憾且敬重的神情,“帝國六十四聯隊的山縣武光大佐有名將之資,只可惜英年早逝,好在還有小松原將軍閣下。”
“哼!”今村兵太郎終于還是忍不住了,冷哼出聲。
程千帆此時才恍然意識到今村兵太郎神情不對,他不解的看著老師,“老師,帝國取得如此大勝,您為何……”
“大勝?”今村兵太郎又是冷哼一聲,看到學生驚愕不解的表情,他無奈的搖搖頭,嘆了口氣。
隨之,今村兵太郎從抽屜里拿出來一份電文遞給了宮崎健太郎。
程千帆疑惑,雙手接過電文。
垂目看。
只見他的臉色連連變化,最終是滿臉的愕然和憤怒,確切的說是悲憤、無助、不解。
“怎么會這樣?”
“不是說帝國取得哈拉哈河大捷嗎?”
程千帆雙手扯住電文,看向今村兵太郎,似乎是在詢問今村兵太郎,又似乎是在質問遠在‘滿蒙’邊境的關東軍將士。
該份電文是關東軍方面一位‘知情人士’發給今村兵太郎的,向今村兵太郎透露了真實的哈拉哈戰事。
此次戰斗起因于哈拉哈河畔的諾門坎,‘滿洲國’軍隊和外蒙軍隊發生了沖突。
第二十三師團小松原師團長第一時間就將這個消息傳到了關東軍司令部。
得到消息后的關東軍司令植田謙吉大將,根據此前辻政信制定的《滿蘇國境處理綱要》,要求小松原堅決出擊給予報復。
此前小松原聽辻政信向他透露的確切情報,對面蘇蒙聯軍只有不足千人,辻政信表示,只需要準備112門反坦克炮,400輛卡車,對付蘇蒙聯軍就足夠了。
日軍第六十四聯隊出擊后,一開始交戰順利,確實是打的外蒙軍隊狼狽逃竄。
但很快日軍就遭到了蘇蒙聯軍的反攻,小松原派出的第64聯隊幾乎全軍覆沒,聯隊長山縣武光大佐也陣亡。
此戰,日軍可謂是慘敗。
但是,關東軍方面對戰爭的結果進行了“藝術加工”。
于是一番修改之后,本來是慘敗的結果,在日本的報告中,卻被描繪成了一場大捷,成了日軍重創、幾近于摧毀蘇蒙聯軍。
今村兵太郎從宮崎健太郎手中接回電文,并未說話。
“老師。”程千帆垂著頭,終于,他艱難的抬起頭,目光中帶著一絲掙扎的期冀光芒,“這份電文,電文,可靠嗎?”
何關警覺的打量了四周的環境,并無異常。
他瞥了一眼木質院門,看到門的右下角有一個用粉筆畫的不起眼的三角符號。
沒有再猶豫,何關上前兩步,敲響了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