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樓,張魯的辦公室對面就是審訊室。
“蘇先生,這是我的辦公室。”張魯向蘇晨德介紹說道。
蘇晨德面沉似水,沒有說話。
他一直在思索一個問題:
自己是怎么被捕的?
李萃群的人目標很明確,就是去抓他的,且有名有姓。
要知道,他現在的隱藏身份是大美商行的經理梅戊明!
這說明什么?
蘇晨德知道只有一種可能性,出叛徒了。
是誰出賣了自己?
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個名字,竟然越琢磨越發現似乎每倜人都有可能。
就在此時,他聽到從審訊室里傳出了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凄慘嚎叫聲。
蘇晨德禁不住一個激靈,他知道這是正在被嚴刑拷打者發出的慘叫聲。
李萃群親自‘陪同’蘇晨德參觀,他注意到蘇晨德咬了咬嘴唇,皺眉,眼皮動了動,旋即又刻意挺直了嵴梁。
他微然一笑。
張魯朝著審訊室延手做了個請,“蘇先生,請吧。”
蘇晨德看了眼李萃群,李萃群朝著他微笑頷首。
他又看了一眼張魯,張魯咧嘴陰笑,“請。”
說著,他兩步上前,打開審訊室的門。
蘇晨德站在門口,雙腳仿佛灌了鉛一般。
李萃群微微一笑。
似乎是這笑容刺激到了蘇晨德,他沉著臉邁動腳步進入刑訊室。
審訊室里,正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在挨鞭子抽打,該男子一邊挨鞭子,一邊大聲喊:
“痛快!痛快!何其快哉!”
李萃群皺眉,這并非他所要的效果。
他冷冷的看向張魯。
張魯陰著臉,直接從手下手里搶過皮鞭,將皮鞭浸入燒開的辣椒鹽水,然后再提出來,幾步上前,掄起加料的皮鞭就是—頓瘋狂的抽打。
“快哉!快哉!”男青年大吼著,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最終腦袋一歪暈死過去。
“劉楚申,江蘇阜寧人,中國公學政治系畢業,大學生,才子啊,軍統上海站情報科情報三組副組長。”李萃群語速不快,聲調很穩,向蘇晨德介紹說道,“美一兄認識此人么?”
蘇晨德冷哼一聲。
卻是并未說什么。
“弄醒他。”李萃群說道。
一盆冷水迎頭澆下去,男青年被潑醒了。
“國家貧弱,培養一名大學生不容易啊。”李萃群看著劉楚申,嘆息說道,“你已經為腐敗的重慶政權仁至義盡了,汪先生的和平運動方為中國之前途所在,愛國無錯,錯的是走錯了路。”
劉楚申盡最大努力睜開眼睛,他竭力抬起頭,看著面前這位衣冠楚楚的男人。
年輕的愛國者放聲大笑。
他大聲說道,“君子百行,各異其志,循性而動,自附而安,君等自甘背棄國家,認賊作父,竊為恥之,而君等竟覿顏說余附敵,小人也。”
看了一眼沉默的站在李萃群身邊的蘇晨德,劉楚申微笑著,他的目光中似乎有某種力量,并且試圖將這種力量傳遞給蘇晨德,“劉楚申先行一步,為兄探路,前有趙義兄,現有吾等,中華不滅!”
“攔住他。”李萃群臉色一變,喊道。
張魯反應極快,直接抓起兜里的布團,野蠻的塞進了劉楚申的嘴巴里。
眼見得咬舌自盡沒有成功,劉楚申面色失落,隨后又朝著蘇晨德微笑著,好似在說,他早有死志,不必擔心。
蘇晨德看了一眼劉楚申,沉默不言。
李萃群臉色鐵青,轉身離開了。
張魯惱羞成怒,拿起一把燒的通紅的烙鐵,獰笑著用力摁在劉楚申早已經遍體鱗傷的腹部。
被堵住嘴巴的劉楚申猶如打擺子一般劇烈的抖動,很快便沒有了聲息。
丟下烙鐵,張魯朝著手下吩咐了一句,“好好伺候這位大學生。”
說著,朝著蘇晨德咧嘴一笑,“蘇先生,我們繼續。”
蘇晨德看了看前面倒背著手等候他的李萃群一眼,面無表情的邁動步子。
張魯走在后面,他看了一眼蘇晨德走路的姿勢,嘴角揚起一抹笑意。
這人腳軟了。
李萃群也是微微一笑,他也注意到了蘇晨德的表現。
冥頑不靈的劉楚申的那番話,什么黃泉路,又提及了趙義那個短命鬼,似乎非但沒有觸動蘇晨德的斗志,反而嚇到了這位美一兄。
李萃群帶著蘇晨德繼續參觀。
他們來到了監舍。
里面是受刑過后的被捕者,這些人身上遍體鱗傷,有人在慘叫哀嚎,有的躺在地上目光呆滯。
也有人看到他們過來了,連滾帶爬的撲到鋼筋欄桿那里,抓住欄桿拼命喊著,“我說了,我說了,我說了。”
李萃群的臉上此時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他微微頷首,張魯一擺手,有看守打開監舍,將那個要招供的‘人犯’架出去。
“你,你,你,還有你。”張魯又指了指幾個躺在地上已經無法動彈的死硬分子,“帶走。”
如狼似虎的特務總部特工沖進監舍,揮舞著警棍驅趕想要保護抗日袍澤的傷者,將張魯點名的四個人拖出來。
“美一兄,請吧。”李萃群客客氣氣的對蘇晨德說道,“人之將死,我們送他們—程。”
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的東樓后面有一個小樹林。
張魯指揮著手下把四名要處決的冥頑不靈者押到了小樹林里。
“送他們上路吧。”李萃群點燃一支香煙,輕輕吸了一口,淡淡說道。
“開槍!”張魯舉起手,大聲下令。
“抗戰必勝!”
“十八年后,老子……材。”
“俺娘,兒子走咧……艸。”
“日你仙人板板。”
最后的口號聲中,槍聲響起。
四具身體倒下,他們的身軀還在扭動,很快就一動不動了。
鮮血滲入泥土,滋潤著樹苗。
李萃群一直在關注著蘇晨德,他注意到,槍聲響起后,確切的說,每一聲槍響,蘇晨德的眼皮都在抖動,最后干脆是閉上了眼睛。
槍聲停歇后,蘇晨德的眼睛睜開,他怔怔地看著地面上新增加的四具尸體。
李萃群心中冷笑。
他自然知道這個在中統內部都有著‘屠夫’的綽號的家伙是見慣了死人的,蘇晨德的手中至少有一兩百紅黨和其他勢力的人命。
但是,這不一樣。
以前蘇晨德是站在審判者的高高在上的角度的。
現在,死在地上的這幾個人,他們和蘇晨德的身份一樣,都是抗日分子。
這種觸動,是大不同的。
看著蘇晨德腦門上沁出的細密的汗珠。
李萃群微微一笑,他沖著張魯努努嘴。
張魯這一次沒有‘抗命’,他走過來,從兜里掏出鑰匙給蘇晨德開了手銬。
“美一兄,李某可是仁至義盡了。”李萃群苦笑一聲說道,“李某實在是見不得美一兄受苦啊。”
他將煙卷丟在地上,鞋尖碾了碾,“聽為兄一句勸吧,汪先生的和平運動才是中國的前途之所在,重慶注定是要被掃入歷史廢墟的。”
蘇晨德不說話。
李萃群皺眉。
隨著他的皺眉,張魯陰狠的目光看向蘇晨德,剛才負責開槍行刑的特工也將槍口對準了蘇晨德。
蘇晨德動作僵硬,他的右手哆哆嗦嗦的探向兜里。
李萃群看向張魯。
張魯輕輕搖頭,意思是搜過身了,沒有武器。
只見蘇晨德從兜里摸出一塊方格子手帕,動作緩慢的,輕輕的擦起額上的汗水。
然后,他將手帕慢慢地折疊好,放回兜里,抬頭看向李萃群。
李萃群面色平靜的看著他。
蘇晨德忽而長嘆息,“非是蘇某不忠于黨國。”
他緩緩地搖頭,“實乃是,黨國正道在汪先生這里啊。”
蘇晨德看著李萃群,苦笑一聲,“蘇某煳涂啊,幸得李兄點醒,慚愧,慚愧之至啊!”
李萃群大喜,上來握住蘇晨德的手,“美一兄來此,我得一大臂力也。”
蘇晨德眼眸閃爍,隨即苦笑一聲說道,“不敢,不敢,蒙李兄不棄,蘇某自當竭誠做事。”
李萃群深深地看了蘇晨德一眼,心中冷笑,將對于此人的警惕級別再度提高一個層次,卻是哈哈大笑,兩人再度重重握手。
“張魯,安排人帶蘇老弟去洗個澡,換一身衣服,半小時后來見我。”李萃群吩咐說道。
“是。”張魯點點頭,一招手,叫來一名手下。
“蘇先生,這邊請。”
蘇晨德又朝著李萃群點頭致意,跟隨對方離開。
“盯死他。”李萃群壓低聲音對張魯說道。
“主任懷疑他是詐降?”張魯問道。
“不是詐降。”李萃群搖搖頭,目光盯著蘇晨德的背影,陰沉不定,“這人啊,野性難馴啊。”
張魯若有所思,快步跟上自己的手下。
野性?
他琢磨著李萃群指的應該是野心。
回到辦公室,李萃群便看到一個正在忙碌的身影。
“青妹。”李萃群高興說道,“什么時候來的?”
“我熬了些燕窩粥,你勤于政務,可別熬壞了身子骨。”葉小青抿嘴一笑,說道,將手中的碗盅遞給李萃群,“趁熱吃。”
“辛苦青妹了。”李萃群吃東西很細致,不緊不慢。
“剛才忙什么呢?”葉小青問道。
“降服了一條頗有野性的惡狼。”李萃群放下碗勺,若有所思說道,看到葉小青饒有興趣,他便粗略的講了講。
“蘇晨德?”葉小青點點頭,“我聽說過這個人,心狠手辣,毫無原則。”
說著,她露出擔憂之色,“群哥,這個人恐怕不會甘居人后。”
“我醒得。”李萃群點點頭,“放心,我有防備的。”
看著妻子,他的嘴角揚起一抹得意之色,“現在最重要的是,蘇晨德開口,滬上,乃至是南京、鎮江一帶的中統勢力,將會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一戰定之。”
“那為何不直接帶蘇晨德問話,還要安排他去洗澡?”葉小青不解問道。
“青妹素來聰慧,你猜猜看。”李萃群笑著說道。
葉小青顰眉,忽而眼中一亮,“我明白了。”
她看著李萃群,“這個人經歷了那般生死驚嚇,洗個澡,換了身干凈得體的衣裝,只會更加不舍得死了。”
“聰明伶俐是青妹啊。”李萃群撫掌贊嘆。
董正國的宿舍。
董正國面色復雜的看著自己的妻子。
馮蠻滿心歡喜與同丈夫的生死磨難后的重逢,卻是沒有注意到董正國的表情。
“阿蠻。”董正國說道。
“恩。”馮蠻點點頭。
“你不該來這里。”董正國壓低聲音,表情嚴肅說道。
馮蠻抬頭,看著自己丈夫嚴肅的表情,她面上的笑容消失了。
“為什么這么說?”馮蠻打量著丈夫,問道。
此時此刻,她已經從感性狀態回歸理智。
“這里是什么地方?”董正國嘆口氣,“認賊作父,泯滅人性的魔窟也不過如此了。”
“正國,你……”馮蠻盯著自己的丈夫看,她皺著眉頭,似是陷入思索,忽然她臉色一變,看著,董正國,“我,明白了,你是,能找到蘇晨德的,你并,沒有向李萃群透露這一點。”
“不,李萃群知道。”董正國搖搖頭,“我投靠他、為他做事的條件就是,我不會出賣中統的袍澤。”
“李萃群同意了?”馮蠻問道。
“為什么不同意?”董正國冷笑一聲,卻又忽而有些發愣,搖搖頭說道,“我用十幾個軍統上海站的人頭換來了李萃群的理解。”
馮蠻思索片刻,點點頭。
如此的話,也就難怪李萃群能夠容得下自己丈夫了。
要說最了解軍統的,不是日本人,是同為重慶方面的兄弟單位中統,董正國手中掌握軍統的一些情況,此并不稀奇。
果然是自己的男人,做事情有底線。
有情有義。
忽然,馮蠻眼眸中閃過一絲莫名凝重,“正國,你是不是暗中和蘇晨德還有聯系?”
“我通過死信箱向蘇主任傳訊,講明我并未出賣中統,是忠于薛先生的。”董正國看著馮蠻,點點頭說道,“還請他幫忙好生照看你。”
看了妻子一眼,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親昵,然后臉色一變,苦笑說道,“看阿蠻你的情況,蘇主任有情有義對你照顧的很好,現如今你卻·”
他長嘆息,一邊是自己心愛的妻子,一邊是‘大義’和底線所在,他一時之間有些難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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