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興戈走路步伐大,不過速度不緊不慢。
他的手指間夾著香煙,不時地抽上一口。
他抽煙的時候,眼睛的余光會警覺的觀察四周。
這是法租界電報局的一個公共電話亭。
盧興戈瞥了一眼,亭子里管電話的是一個燙著波浪卷的胖女人。
胖女人睡著了,她身體后仰靠在椅子上,嘴巴張大,發出輕微的呼嚕聲。
「打電話。」盧興戈敲了敲窗口的木質蓋板。
女人沒有醒。
盧興戈提高了聲音,更加用力的拍了拍蓋板。
呼嚕聲停了,女人被嚇醒,驚慌的看了看四周,然后便怒了,對著盧興戈就是一頓罵。
罵聲戛然而止。
「要一個電話,很快,剩下的都是你的。」
「好的嘞。」胖女人接過鈔票,還討好的笑了笑,她拉開抽屜,摸出一把拴了紅繩子做標記的鑰匙,隨后熟練的打開電話機的上鎖木質蓋子。
盧興戈壓了壓帽檐他拿起話筒,微微抬頭,看了胖女人一眼。
胖女人訕訕一笑,打開電話亭的門,「阿拉去解手,別弄壞了啊。」
女人離開電話亭,走了約莫三四十步后,靠墻停下了,從兜里摸出一小把瓜子,慢悠悠的嗑瓜子。
「要西愛咸思路解成里十六號。」
電話很快要通了。
程千帆站在窗口。
他的手中把玩著一支香煙,煙卷猶如魔術師手中的魔術棒一般在他的指間翻轉。
從盧興戈那里,他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并非是大哥派人向他求援的。
那么,基本上可以確定這是馬姨婆的個人行為。
馬姨婆是認識盧興戈的,且知道盧興戈和他的關系,她發現盧興戈被困,然后便想著來找他通風報信。
這看似是說得通的。
只不過,馬姨婆是如何判斷盧興戈有危險的?
此外,從馬姨婆來巡捕房傳訊的手段來看,很聰明。由此可見,馬姨婆不是普通人。
程千帆眉頭微皺。
沒想到生活了一二十年的老鄰居,這個牙尖嘴利、慣會占便宜的馬姨婆竟然也有不為人知的隱秘。
他看向窗外,孤獨的路燈泛著昏黃的燈光。
夜空中,星光點點。
他搖搖頭,偌大的上海灘,有很多人就那么的掙扎的活著,其中又有多少像他這樣的人,有著隱藏在面具下的另外一面呢。
將大哥盧興戈從上海站那邊要過來,程千帆承認這是一個稍有些冒險的舉動。
畢竟,盧興戈在特工總部那里是露了相,掛了名的。不過,他又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盧興戈的軍事素養毋庸置疑,在他本人無法過多過問特情組別動隊的情況下,別動隊確實是需要這么一個優秀的軍事主官。。
他選擇盧興戈的原因很直接,信任。
大哥是自己人。
這個‘自己人,,可以說是非紅黨革命戰友的情況下,或者說,打個比方,這是除了老黃、路大章等戰友之外,黨外最值得他信賴的自己人之一。
上海特情組別動隊雖然比較‘神秘,,但是,那只限于中低層,軍統局內高層很多都知道有這么一支武裝力量的存在。重慶局本部那邊,他同齊伍暗中一直有保持聯系,齊伍就曾經提醒他,特情組別動隊兵強馬壯,難免被某些有心人惦記。這個‘有心人,尤以王鉄沐為最。
王鉄沐履職上海站后,得知有上海特情組別動隊這么一支兵強馬壯的武裝力量存在,自然動了心。
他是那種想做就做的果斷性格,直接謀求將這支武裝力量弄到手。
此人向戴春風建言將特情組別動隊劃歸上海站麾下,并且理由很充分,他無意于吞并上海特情組,且考慮到上海特情組的重要性和安全,上海特情組以后就專門搞情報,行動方面就交給上海站吧。
不過,很快戴春風和王鉄沐關系不和,乃至是出現重大裂痕,王鉄沐的這個建議直接被戴春風否了。
戴春風甚至怒斥王鉄沐‘整天想著不勞而獲,‘不要臉皮,。雖然王鉄沐謀奪特情組別動隊的行動還沒有開始就夭折,但是,此事也給程千帆提了個醒。
王鉄沐等人眼饞上海別動隊,程千帆不覺得戴春風會不動心。
當然,也許,戴春風的眼饞和其他人相比略有不同,其他各路諸侯是想著吞并,增強其自身力量,戴春風可能會出于其他考量,譬如說脫離上海特情組,繼續擴大這支武裝力量的獨立性,使其成為直屬于重慶局本部可以服務于滬上之各個單位的純粹軍事機動力量。
毫無疑問,戴春風對于進一步掌握這支武裝力量必然是有興趣的。
他選擇盧興戈為別動隊的軍事主官,便是應對之策。因為盧興戈是戴春風的人,確切的說,大哥盧興戈是戴春風安插在上海站的釘子:
阮至淵死后,程千帆受三本次郎之令,協助調查此事。當時他從阮至淵被特高課抓捕后的口供中得知此情報一戴春風是有意在上海站內部提拔阮至淵這樣的‘才俊干城(阮至淵自述),曾向其私下透露了盧興戈可以多加親近、予以更多信重之意。
程千帆是傾向于認可阮至淵這番話的。
盧興戈是從南京特務處總部調來上海站的,程千帆此前同宋甫國會面,兩人談及上海站當時的情況。
程千帆提及結拜大哥盧興戈。
宋甫國便對盧興戈贊不絕口,贊嘆不愧是局座青睞之青年才俊。
此外,關于盧興戈受到王鉄沐的拉攏,向王鉄沐靠攏之事,程千帆亦有過自己的分析,他不認為盧興戈此舉是背叛了戴春風。
盧興戈不為鄭利君所重用,王鉄沐用的是盧興戈的才能,用他做事,僅此而已,盧興戈絕對不是王鉄沐的親信。
程千帆是了解大哥的,倘若盧興戈是戴春風安排打入上海站的釘子,大哥絕對不會背叛戴春風。
由此,程千帆甚至懷疑大哥接受王鉄沐的橄欖枝,向王鉄沐靠攏,此事應該是得到了戴春風的認可后的順水推舟之舉。基于對大哥的了解,對于戴春風的了解,程千帆早些時候安排姜騾子帶隊尋找盧興戈的下落的時候,便已經在謀劃將大哥‘拉攏,進別動隊了。
程千帆相信,他在某個恰當的時機向戴春風提出來將盧興戈留在特情組別動隊,戴春風是樂見其成的。
這件事唯一的意外便是此次盧興戈識破了他的身份。這是一個意外情況。
程千帆知道自己以及上海特情組在戴春風心中的重要性,這是遠在盧興戈之上的,盧興戈知道了這個秘密,戴春風會頭疼如何處置此事。
他的身份不可能無人知道,別的不說,桃子、豪仔、周茹等等不少手下自然知道,他們也有被敵人突然抓捕進而出賣他的危險。
做這一行,本身就是危機四伏的。
程千帆也在考慮,一般而言是有兩個辦法的。
一個是盧興戈調入上海特情組,歸于程千帆下屬。
不過,盧興戈已經在特工總部那邊露了相,此法并不安全。另外一個辦法就是將盧興戈調離上海。
不過,在經歷過‘嘮叨,之事后,無論是程千帆自己還是重慶戴春風那邊,都不會放心盧興戈在軍統其
他站點工作,這無關于程千帆是否信任大哥,哪怕程千帆堅定認為大哥哪怕是被捕也不會出賣自己。
正如宋甫國此前說過的一句話,他相信同志,但是不相信刑具,戴春風乃梟雄。
如此,大哥的結果無外乎就是兩種:
其一,調回大后方,此較為安全,卻也并非絕對。
其二,不排除大哥在某次行動中意外殉國。
經過深思熟慮程千帆按照原定計劃向戴春風提出來將盧興戈調入特情組,不過卻并不接近特情組的核心情報部門,而是進入到別動隊負責軍事行動。
大哥是自己人。
戴春風自然是知道這一點。
同時大哥也是戴春風的自己人。
這是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人選。
程千帆認為這是解決此事之并非最佳卻是最合適選擇。翌日。
清晨。
用罷早餐,程千帆抱著同樣喝飽了的小芝麻在花園散步,李浩陪在他身邊匯報情況。
「昨天下午太田打來電話,不過并沒有在電話中說找帆哥做什么。」
「也給家里打電話了。」程千帆點點頭,他昨天返家后若蘭便告訴他,一位田先生來電話找他。
「帆哥,依你看,太田那邊……」浩子擔心問道。
「應該是和商隊那邊的事情有關。」程千帆示意浩子不必擔心,「不必理會,有事情太田會再找我的。」
關于玖玖商貿的商隊‘配合,日軍對無錫梅村附近偵查之事,在商隊出發之前,他配合組織上做了一些事,但是,在商隊出發之后,他不會再有任何動作,一切以太田悠一那邊的反饋為主。
「浩子,交給你一件事。」程千帆說道。
「帆哥你吩咐。」
「查一下馬姨婆。」
李浩頗為驚訝,「帆哥,你懷疑……」
「馬姨婆不會是敵人。」程千帆搖搖頭,「這件事你親自去辦。」
馬姨婆不會是敵人,不過,對于這么一個有著秘密背景的人在身邊,且涉入了如此隱秘之事,程千帆不查清楚會非常不舒服。
「明白。」浩子點點頭,他看著帆哥,欲言又止。
「怎么了?」
「帆哥,嫂子還不知道你受傷了吧?」浩子問道。
「一點小傷,免得她擔心。」程千帆說道他昨天是在書房休息的。
說著,他瞪了浩子一眼,「你嘴巴牢靠點。」
「帆哥,有傷就會有傷疤。」李浩提醒說道。
「是啊。有傷就會有傷疤。」程千帆眼眸深邃,嘆了口氣,他知道浩子說的是若蘭早晚會看到他背上的疤痕的,不過,程千帆想的更深,背上的這塊傷疤對于他而言也許一直都不會有事,但是,一旦有事,這就可能是一個疑點,這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的。
崑山,瓊溪村。
李淑男握著手中的手帕,手帕上沾了血,她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還要不要給對方擦拭嘴角的鮮血。
她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仰著頭,目光空洞的傷兵。
這個人昏迷了八九個時辰,剛才醒來后第一句話就是問他的兵。
李淑男告訴他,只從河里撈出來他一個,沒見其他活著的,這個人就是這幅樣子了。
外面傳來腳步聲。
然后,木門被人推開。
李淑男的表哥彭玉章手里拎著一個包裹進來。
「醒了?」彭玉章問道。
「醒了,問了他的兵怎么樣了,然后就這樣了。」李淑男擔心的看了還在發呆的軍人一眼說道。
彭玉章嘆口氣,他將包裹打開,里面是幾件衣服「村里有漢女干,你不能穿著這一身,這里有幾件衣服,我幫你換一下。」
說著,他示意表妹李淑男出去,道:「淑男,你去外面看著,有人來告訴我。」
這是一個破敗的城隍廟,他們將這個傷兵安置在這里,不會引起外人的注意。
彭玉章幫傷兵換衣服,對方盡管依然不開口說話,但是還是愿意配合的。
「對不住,對不住。」彭玉章不小心碰到了對方的傷口,趕緊道歉,然后他就愣住了,這個傷兵的身上除了三處新的肉都已經外翻的傷口外,還有大大小小的已經陳舊傷疤十幾處,其中前胸一個似乎是槍眼,腹部兩個狹長的疤痕映入眼簾,他倒吸一口冷氣,這人受過這么嚴重的傷是怎么活下來的?
「這傷?」他指了指,問道。
他也沒有期待對方會說話,小心翼翼的給對方換上衣服,「你個頭大,衣服可能有點小。」
「昨天梔子溝那邊一直響槍,槍聲停了后鬼子放了火。」「我帶著淑男去湖里撒網,沒想到一網下去撈了你上來,還以為你死了,把淑男嚇壞了。」
「和鬼子拼刺刀。」傷兵開口說道。
彭玉章見他說話了,非常高興,他聽戲文里說哀莫大于心死,真擔心這人就這么一直不說話。
聽得此人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痕是和鬼子拼刺刀受傷的,肅然起敬,「好樣的。」
「我的槍呢?」傷兵問道。
這是彭玉章聽到這個傷兵說的第二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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