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公開投靠帝國了嗎?”三本次郎看著宮崎健太郎,問道。
“不曾。”程千帆搖頭。
“既如此,鹿達人舉薦程千帆,有何不可?”三本次郎輕笑一聲,“而且,鹿達人也不會公開舉薦,只不過是私下里同周涼打一聲招呼罷了。”
“是屬下將事情考慮的復雜了。”程千帆趕緊說道,“課長明見。”
從三本次郎這句話中,他又捕捉到了一個情報:
鹿達人的背后是汪氏大將周涼。
以此推斷,鹿達人不僅僅早就投靠了日本人,并且和汪填海那幫人也早已經勾搭成奸。
程千帆從三本次郎的辦公室出來。
他沒有即刻下樓離去,而是來到了樓頂天臺,荒木播磨已經在此等候。
站在天臺,向西北方向看去,正是特高課的那片小樹林。
“呂虎也埋在那里了?”程千帆點燃香煙吸了一口,隨口問道。
“怎么了?”荒木播磨問道。
“我已經對外懸賞,找到呂虎本人獎兌一千法幣,找到呂虎的尸體,獎兌五百法幣。”程千帆輕笑一聲。
“要不要我把呂虎尸體挖出來賺這筆錢。”荒木播磨哈哈笑著說道。
程千帆也是哈哈大笑。
笑了一會,他收斂笑容,“說正事。”
他看著荒木播磨,“荒木君,曹宇可有異常?”
此前荒木播磨經過縝密的分析,發現曹宇竟然有可能是潛伏極深的間諜,便安排人手暗中跟蹤監視曹宇。
“沒有異常。”荒木播磨皺眉,搖頭,“事實上,我現在已經傾向于是我太過敏感了。”
他接過宮崎健太郎遞過來的煙卷,“我這兩天仔細思索了這件事,卻是有了新的理解。”
“哦?愿聞其詳。”
“我首先對曹宇產生了懷疑,并且心里傾向于認為曹宇是有問題的,然后是建立在曹宇有問題的基礎上去推測和分析,這種情況下曹宇身上的任何一處疑似之處都會被無限放大。”荒木播磨說道。
他吸了口香煙,說道,“這就如同內藤小翼誤會你,堅持認為宮崎君你有問題一樣。”
程千帆露出思索之色,他表情凝重,“我有點明白荒木君你的意思了。”
他思索著,繼續說道,“支那有一個成語疑鄰盜斧。”
“正是這個意思。”荒木播磨點了點頭,“經過對曹宇的監視,這個人并無異常,在這個基礎上再去剖析曹宇身上的那些疑點,似乎又并無什么說服力。”
程千帆嘴巴里咬著煙卷,他活動了一下肩膀,然后吸了口香煙,用含含糊糊的語氣皺眉說道,“按照荒木君這種邏輯,汪康年也可能是被我們先入為主的認為有問題……”
“不會的。”荒木播磨堅決的搖了搖頭,同時他奇怪的看了宮崎健太郎一眼。
宮崎君是深恨汪康年,恨不得親手殺死汪康年的,但是,很顯然,宮崎君并未因為私怨就失去理智,當意識到汪康年被確認是紅黨之事有疑點的時候,會毫不猶豫的指出來,這種行為得到了荒木播磨的認可和欣賞。
“可是,我們對于汪康年的種種懷疑,都是建立在早就假定此人有問題的基礎上,然后才一步步鎖定證據。”程千帆皺眉說道。
“宮崎君,伱也說了,是鎖定證據了。”荒木播磨搖搖頭,“汪康年和曹宇不一樣汪康年身上有很多疑點是得到證實的,是有證據的。”
其中最有力的證據之一是汪康年對陳香君的恨意。
根據偵緝大隊內部的探目的密報,汪康年對著陳香君的尸體瘋狂開槍,將彈匣都打空了。
這是什么?
這是陳州對于陳香君這個害死‘竹林’的叛徒的徹骨恨意!
“汪康年招了沒?”程千帆問道。
“沒有。”荒木播磨皺眉,甚至難得的露出驚嘆之色,“這個人有著鋼鐵般的意志。”
“殺了吧。”程千帆果斷說道。
荒木播磨驚訝的看著好友。
“怎么了?”程千帆問道。
“我聽你剛才對汪康年事件提出疑問,還以為你……”荒木播磨說道。
“我確實是擔心汪康年被我們冤枉了。”程千帆嗤笑一聲,“我擔心他死不了。”
荒木播磨微微錯愕然后是哈哈大笑。
對了,這才是他所熟悉和了解的宮崎君啊。
從特高課返回中央巡捕房的路上。
程千帆坐在小汽車后排座位假寐。
他有些疲憊。
每一次來特高課,對于他來說都不啻于是一場無聲無息,卻又驚險無比、驚心動魄的戰斗。
同三本次郎斗智斗勇。
同荒木播磨機智周旋。
程千帆重點回想了剛才同荒木播磨的交談,他對于自己的應對暗自滿意。
荒木播磨突然反思,反思對于曹宇的有罪推論方式。
這打了程千帆一個措手不及。
幾乎是瞬間,他就從曹宇的身上想到了汪康年。
汪康年的情況和曹宇頗有類似之處。
荒木播磨在曹宇之案上反思,程千帆不認為荒木播磨會沒有順勢聯想到汪康年的案子上。
故而,他幾乎是瞬間就做出了果決的決定:
根據荒木播磨的這種思路,他主動提出汪康年案件上的疑點。
事實證明,程千帆的這種機敏果決的應對策略是對的。
此時,汪康年是否是陳州,對于他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不能夠在這件事上引起荒木播磨的多余懷疑。
而從結果來看,還是令程千帆感到滿意的,許是因為他主動提出來汪康年案上的可疑之處,反而令荒木播磨堅定了汪康年是陳州的這種判斷。
汪康年案是荒木播磨聰明的思維、大腦之令人驚嘆的推理的初戰告捷,好友宮崎健太郎輕易的提出質疑,反而只會堅定荒木播磨心中下意識維持自己的判斷的決心。
對曹宇的懷疑僅限于程千帆和荒木播磨知道,而汪康年案不同,荒木播磨的令人驚嘆的邏輯分析是得到了三本次郎的贊嘆的,并且汪康年已經被逮捕審訊,荒木播磨不該弄錯,也最好不能錯。
禮查飯店斜對面的馬路,在一個不引人矚目的角落停了一輛小汽車。
一名侍應生裝扮的男子來到車邊,敲了敲車窗。
門開了。
男子彎腰上了車。
“查到什么了?”在車內等候的陸飛立刻問道。
被三笘嚇退后,陸飛依然不死心,直覺告訴他那兩個匆忙離開禮查飯店的男子大有問題,弄不好是兩條大魚。
于是,他通過關系買通了一個侍應生,令其想辦法進入退房的二零三房間查勘。
“錢業文和許志新離開后就沒有回來,也沒有退房。”侍應說道。
“住房押金呢?”陸飛精神為之一振,立刻問道。
“房間都沒退,押金當然還在。”侍應回答說道,他覺得這名長官問的問題很奇怪,不過,他面色上不敢有絲毫異樣,老老實實回答。
陸飛拳頭攥緊,一切正如他所料,那兩人是倉促離開的。
“進房間看了?有什么可疑之處?”陸飛立刻再問。
“倒也沒有什么可疑。”侍應說道,他皺眉,“急匆匆退房的客人我見過很多,看起來沒有什么不一樣。”
“噢?”陸飛笑了笑,“說說,急匆匆退房的客人的房間都有什么共通之處。”
“就是房間里有些凌亂,桌上水杯還有水啊,抽屜是拉開的,有東西落在房間里什么的。”侍應說道。
陸飛更加堅信那兩名男子是有問題的了。
因為侍應說的這些,說的是‘急匆匆退房’的情況,倘若確實是有急事急匆匆退房,房間里那般凌亂確實是不足為奇,但是,問題就是——
這兩人當時沒有退房!
后來更是放著不菲的押金不要。
這說明什么,說明兩人是突然決定離開的。
不,確切的說,這兩人更像是受驚,逃一般離開的——
這是逃跑!
為何要逃跑?是什么驚了這兩人?
答案顯而易見:
當時他們去‘邀請’郭藎宇,這被兩人誤以為是抓人,所以他們驚慌失措選擇逃跑。
“房間里落下了東西?”陸飛注意到侍應說的話,立刻問道。
“帽子。”侍應說道。
“帽子?”陸飛立刻問道“什么樣的帽子?”
“就是涼帽。”侍應說道,想了想,補充了一句,“就是郵局的那種涼帽。”
“幫個忙。”陸飛從身上摸出兩枚銀元,放進了侍應的手中,“把那頂帽子搞來。”
法租界,貝當區。
懷遠旅社。
“現在唯一的隱患就是那一頂帽子。”盛叔玉沉聲說道。
“只是一頂普通的帽子,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吧。”朱聰玉疑惑說道。
帽子并非是遺忘在房間的,蓋因為倉促之間涼帽不好隱藏,更不能就那么戴著這頂帽子開門出去。
故而,盛叔玉令朱聰玉將帽子扔在了床底下。
中山涼帽是用來接頭的,這種帽子并非罕見之物,并不會引起懷疑。
不過,在特定的場合,這頂帽子就很有指向性了。
當然,帽子只是用來吸引郭藎宇的注意,正如同郭藎宇頭上的竹涼帽起到了同樣的作用。
真正確認接頭身份的,還有手勢,經過手勢確認后,才會搭訕說話,再經過暗語完成最終確認。
“希望是我想多了。”盛叔玉眉頭略略舒展。
一頂普通的涼帽,涼帽本身并無任何異樣之處,即便是被敵人發現,應該也不會在意。
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
特工宿舍。
陸飛手中拿著這頂帽子,他仔細打量著。
這是一頂非常普通的中山涼帽。
涼帽是九成新的。
看樣子是新買不久的,只戴過沒幾次。
“這帽子有問題?”湯炆烙來串門,看到陸飛還在盯著這頂帽子看,不禁問道。
“帽子沒問題。”陸飛搖搖頭,“就是覺得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湯炆烙瞇了眼睛,問道。
“說不出來。”陸飛又是搖頭,他用一根手指頂著帽子轉玩,隨口問道,“湯兄,你喜歡戴帽子嗎?”
“不喜歡。”湯炆烙搖搖頭,他看了一眼陸飛手中的中山涼帽,“特別是這種涼帽,不方便。”
“是啊,不方便。”陸飛點點頭,驀然,他的腦海中靈光一現。
他找到自己一直覺得不對勁的地方了。
陸飛將涼帽遞給湯炆烙,“湯兄,麻煩你戴著這頂涼帽從外面進來,然后隨手取下帽子放好。”
湯炆烙看陸飛表情振奮的樣子,他也是若有所思,并未拒絕。
湯炆烙戴著涼帽從外面進來,他作勢打了個哈欠,口中說‘熱死了’,然后順手摘下涼帽放在了桌子上。
然后,湯炆烙的表情也嚴肅起來,他看向陸飛,“陸老弟,你剛才說這頂涼帽是在床底下發現的?”
“是的,不僅僅是在床底下發現的,而且是在最旮旯角。”陸飛說道。
湯炆烙看著桌子上的涼帽陷入思索。
“我做個試驗。”他對陸飛說道。
他假作是無意間碰到了涼帽,涼帽落地,只是滾了兩圈就不動了。
陸飛走上前,他將涼帽扣在地上,直接上去踢了一腳,涼帽就滑遠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眼眸都是興奮的光芒。
床底下的旮旯角,不可能是涼帽無意間被碰到、跌落后滾進去的。
只有一種可能,是被人踢到床底下的。
雖然不排除確實是有人不小心踢了一腳將涼帽踢到床下,但是,這種可能性太小了。
最可能的是涼帽是有人故意踢到床底下的。
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涼帽要被踢到床底下藏起來?
這一頂普通的中山涼帽有什么特別?
“你之前說那兩個人倉促離開的。”湯炆烙說道,“你說他們誤會你們是去禮查飯店抓捕他們的?”
陸飛點點頭。
“不對,不對。”湯炆烙搖搖頭,“我記得你說,你在走廊里看到那兩人急匆匆離開,這說明什么?這說明此二人是已經看到了你們是去抓郭藎宇的。”
陸飛明白湯炆烙的意思了,他立刻說道,“如此一來,這兩人知道我不是沖著他們去的,他們是沒有必要倉皇逃離的。”
“現在的問題是,他們為何還要逃?”湯炆烙說道。
兩人對視了一眼,最后目光齊齊看向地上的中山涼帽。
“郭藎宇!他們在接頭!”
“郭藎宇也戴了涼帽!”
兩人齊齊出聲,眼中露出振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