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程千帆也參加了汪偽的六大?”修雨曼問道。
“不僅僅參加了會議,他還和我一起受到了汪填海的接見。”李實昀點點頭,“還有一點。”
他表情嚴肅說道,“程千帆同汪氏的大管家楚銘宇關系頗為親近,楚銘宇去見日本代表也帶著程千帆。”
他問修雨曼,“你應該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無論是日本的那邊,還是汪偽這邊,程千帆都受到了較高程度的重視。”
“此外,李萃群也私下里找程千帆,兩人鬼鬼祟祟的交談了好一會。”李實昀看著修雨曼,說道,“以我在華北的對敵斗爭經驗,程千帆這種看似沒有公開投靠日本人的隱性漢奸,其的危害甚至遠在那些公開投日的漢奸之上,我不明白你們為什么遲遲沒有對這種人采取行動。”
停頓了一下,他補充說道,“是的,我說的行動,就是那個意思。”
修雨曼是驚訝的。
李實昀在民國十六年便考入北平法政大學,作為該校的優等畢業生、曾經的華北各校赴寧抗日游行總指揮的李實昀給人的印象是溫文爾雅的。
許是在汪偽人士的眼中,這位當年為抗日奔走疾呼的青年,經過歲月的蹉跎,被磨平了棱角,變得更加‘務實’,更能夠理解他們的政治理念。
事實上,根據李實昀向組織上匯報的情況,陳南海就非常欣賞李實昀,對于李實昀曾經的華北高校抗日游行總指揮身份,陳南海似乎并不太介意,還拿他自己曾經紅黨身份打趣,說這就是成長!
修雨曼沒想到李實昀同志溫和的外表下,竟是如此嫉惡如仇,如此堅決而強硬的斗爭態度。
“很驚訝?”李實昀微笑著。
“是的。”修雨曼點了點頭,“無論是對伱的觀感,還是你在公開場合所表現出來的形象,都是溫文爾雅的。”
“溫和的性格,是出于地下潛伏的需要,組織上需要我以那樣的面目示人。”李實昀爽朗一笑,“實際上,我渴望戰斗,我渴望上戰場。”
他的眼眸中是遺憾的表情,說道,“我曾經向北方局首長請求去晉察冀根據地參加八路軍。”
“然后呢?”修雨曼問。
“首長沒有批準,還批評了我一頓。”李實昀苦笑說道。
他是真的非常渴望在隊伍上,真刀真槍的和敵人殊死廝殺。
修雨曼莞爾一笑。
“事實上羅部長也曾提議對程千帆動手,不過,組織上當時沒有同意。”她說道。
“為什么?”李實昀問。
“程千帆的身份特殊,這個人在法租界有著很大的影響力和權勢,組織上擔心對他動手會引起法租界當局的憤怒,進而惡化同志們在法租界本就惡劣的斗爭環境。”
“修同志,對待程千帆這樣的隨時可能對組織上,對同志們帶來巨大威脅的敵人,我們不能畏首畏尾。”李實昀表情嚴肅,他揮了揮手臂,這使得他的話語更有力量,“相比較對其動手可能帶來的惡劣影響,這個人對我們的威脅是現實且更加直接的!”
“這個人就是日本人、七十六號伸進法租界的觸角,是劊子手!”李實昀鄭重說道,“他的屠刀一直都高高舉起,隨時可能落下,我們不能等到屠刀落下之后再來亡羊補牢,那已經晚了。”
修雨曼沉默了。
李實昀同志是一個很有激情,很富有感染力的同志,他的這番話在一定程度上令修雨曼產生了認同感。
理智告訴她,李實昀說的沒錯,程千帆確實已經對組織上,對抗日工作構成了極大的威脅了,這個人就是敵人在法租界的觸角和劊子手。
“你的意見我會代你向組織上轉達的。”修雨曼說道,她想了想,說道,“程千帆在法租界勢力不小,手下有眾多巡捕、保鏢和幫派手下,要對這樣的目標動手,難度極大,這也是我們需要考慮的。”
“那就抽調精兵強將,甚至是向隊伍上求援。”李實昀說道“我還要在上海呆一周左右,如果需要的話,我會為行動提供情報支援。”
他看著修雨曼,“若組織上批準,我也可以拿槍的。”
他微笑著,“學生兵射擊訓練,我槍法很準的。”
“不可能!”修雨曼果斷搖頭,她表情嚴肅看著李實昀,“你的身份隱蔽和安全是第一位的。”
她看著李實昀,“無論組織上是否會對程千帆采取行動,這件事你都不要再過問,更不要參與進來了。”
“好。”李實昀點了點頭。
修雨曼有些驚訝,她還以為要費一番口舌才能夠勸住李實昀呢。
李實昀笑了。
他確實是極力建議上海方面對程千帆采取行動,但是,他絕對不會參與該行動的,他剛才那番話更多的是試探,試探和自己接頭的這位女同志,試探上海方面的工作能力。
倘若修記者直接點頭,表示會考慮、甚至是歡迎他參與可能對程千帆采取的行動,他會直接表態,暫時切斷和上海方面的聯系,暫時靜默,最起碼也會要求上海方面換一個接頭的同志。
長期的潛伏工作,李實昀覺得自己都已經有點神經質了,到了陌生的地方,他最信任的是當地的同志,同時,似乎最要防范的也還是當地的同志。
這位修記者沒有令他失望,是一個頗有斗爭經驗,且很有組織原則的同志。
“這是我所打探到的參加汪偽六大的代表名單,不全。”李實昀將一張折疊好的紙張遞給修雨曼,“其中有一部分代表應該是被哄綁來參加會議的,組織上要注意加以甄別區分。”
修雨曼展開紙張,看了一眼,然后她摘下發簪,擰開,發簪是空心的,將紙張卷成細細的,塞進了發簪里,再擰上,將發簪重新扎好。
“對于汪先生的講話,對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些?”修雨曼問道。
她剛才看了一眼筆記本,詢問的問題不夠,這容易引起敵人的懷疑。
“汪先生講了很多,都是真知灼見,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李實昀說道,“汪先生特別指出,現在中國問題的中心是不要弄到紅黨手里,紅黨野心很大,他們的理論對于愚昧的百姓很有蠱惑力,如果任由紅黨發展下去那真是亡國了。”
“亡國?”修雨曼問道,“紅黨現在的實力很弱小,據我所知,他們現在只是在日占區的農村、山溝里躲躲藏藏。”
“不,修記者,你不懂。”李實昀搖搖頭,“汪先生對紅黨有著清醒的認知,我也認同他那些話,汪先生說,紅黨是最純粹的政黨,紅黨人拋頭顱灑熱血,紅黨人要建立一個人民的中國,要讓中國人都站起來,要有尊嚴的,自由的活著,要好好的活著,這太可怕了!”
李實昀此時的表情無比認真,眼中有光。
“汪填海真這么說?”修雨曼問。
“當然不是,汪先生說,紅黨是洪水猛獸,如果讓紅黨野蠻發展下去,中國永世不能翻身。”李實昀嘴角一抹鄙夷的笑容,“所以,我們的和平建國不是賣國,而是真正的愛國,我們不能眼看紅黨坐大,把中國引向滅亡。”
“汪先生說的真好。”修雨曼點了點頭,贊嘆說道。
摸魚兒巷。
“三哥,我來掩護你帶弟兄們突圍。”一名傷員說道。
“二蛋,側娘的放屁!”姜老三罵道,他抬手就是一槍,逼退了一名試圖借著雨勢靠近的特務。
制裁叛徒陸飛的行動雖有波折,總體而言卻還算順利。
故而,姜老三的心情還算是不錯的,此番剛剛回上海就有一次成功的行動,好兆頭啊。
萬沒想到他們撤離的時候,突遭敵人襲擊。
幾梭子子彈打過來,大家猝不及防之下,毫無防備,當時就有一個弟兄中彈殉國,一個弟兄中槍負傷。
姜老三帶領手下開槍還擊,火力暫時壓制了對手后,他帶著幸免的弟兄拖著受傷的那名弟兄緊急后退,卻被敵人壓制在樓道口。
短短幾分鐘的激戰,又有一個弟兄中彈負傷。
對方也不好過,至少被打死打傷三四人了。
不過,對方先有偷襲得手,更有人數優勢,又占據有利地形成功的將他們堵在了這里。
姜老三一開始在懊悔,他覺得當時就應該拼命殺出一條血路,而不該后退。
不過,姜老三略一想,便知道敵人的狡猾,他當時如果那么做的話,他們已經全員殉國了——
這伙特務很狡猾,開槍的時候只暴露了一部分火力,后面還藏了幾個人,他若是不管不顧沖殺,這幾個躲起來的家伙打他們簡直如同打活靶子。
“三哥。”二蛋喊道。
“閉嘴。”姜老三罵道,“你們這蠢樣,到了下面指定被欺負,老子不陪著下去不放心。”
“組長,這伙人都是亡命徒。”高小趴在曹宇身邊說道。
“軍統里凈是這種不要命的憨瓜。”曹宇罵了句,他沒有探出頭,而是舉著手槍,槍口向外隨便開了一槍,然后對高道,“告訴弟兄們,曹某人不是拿弟兄們的人命掙功的人,都小心點,困住這幫家伙就是大功一件。”
“組長說的對。”
“聽組長的。”
“再耽擱下去,巡捕就該來了。”有一個特工小聲說道,“霞飛路的老帽可是個滑頭。”
這附近屬于霞飛巡捕房巡長老帽的轄區,此人狡猾,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看似還算配合七十六號的工作,實際上暗中也是有些小心思的,問題是,你還抓不住這種家伙的痛腳。
“你要立功,你上啊。”他旁邊的同伴趴在地上,探出槍口開槍,一句話懟的同伴不說話,他冷哼一聲說道,“側恁娘,記住了,命是自己的,組長是為咱們好。”
摸魚兒巷隔了一條街的一個弄堂里。
一隊巡捕正躲在這里。
“帽哥,上不上。”一個巡捕湊過來問道。
“什么?”老帽張大嘴巴問道。
雨太大了,他聽不清。
“我說,動手嗎?”手下又問。
“做什么?動手做什么?”老帽一掌拍在這個小子的腦袋上,雨衣濕滑,發出pia的響。
“嚀腦子瓦特啦?”老帽繼續打,“子彈不長眼睛,雨又這么大,咱們冒冒失失進去,弄不好兩邊都開槍。”
“那就等著?”
“等著。”老帽冷冷說道。
他罵罵咧咧的走開,來到一個墻角,拍了拍一個手下的肩膀,后者會意,跟著他到了一邊。
“小安,你去盯著。”老帽咬著小安的耳朵說,“如果重慶的人跑出去了,就回來告訴我。”
“知道。”小安嘿嘿笑著,如果重慶的人跑出去了,他們就沖出去正好堵住七十六號那幫家伙,反正天黑,可以說沒看清,如果重慶的人被抓了,他們更要沖出去,重慶分子竟敢在霞飛區開槍殺人,他們巡捕房絕不姑息,必須要抓走審訊。
七八分鐘后,摸魚兒巷那邊槍聲忽然激烈起來。
轟隆一聲。
老帽耳朵豎起:
這是漢陽兵工廠仿制德制M4手榴彈!
就看到小安屁滾尿流的跑回來報信。
“怎么了?快說。”老帽立刻問道。
“重慶那邊來了援兵,一陣急射,又是手榴彈,打的七十六號那幫人一個措手不及。”
“現在什么情況?”
小安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他們突圍了。”
他在老帽的耳邊說道,“帽哥,我看到巧姐巷那邊有人趕過來,開著手電筒。”
“弟兄們。”老帽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扯著嗓子喊道,“隨我上,有重慶分子,攔住他們。”
大晚上的,槍聲大作,敢開著手電筒朝著槍戰地點急行軍的,不可能是重慶方面,也不是巡捕房,那么,那伙人是什么來頭,可想而知了。
姜老三背著一個傷員,在暴雨中急行軍。
盧大哥帶著弟兄在后面,他們在殿后阻擊敵人可能的追擊。
現在他們多跑快一步,盧大哥的壓力就會減輕一分。
“二蛋,二蛋。”一個隊員突然喊道,“三哥,三哥,二蛋不行了。”
姜老三將傷員轉給一個手下背著,他直接跑過去,一把將被人背著的二蛋橫著抱起來,腳下不敢停,低頭喊,“二蛋,二蛋。”
二蛋的嘴巴在吐血,剛剛吐出來的污血立刻被雨水沖刷開,他的嘴巴動了動。
姜老三停下腳步,耳朵貼在二蛋的嘴邊。
“三,三哥。”二蛋用最后的力氣說話。
“三哥聽著哩。”
“老子想吃,吃擔擔面……”
看著二蛋腦袋歪下去,姜老三的淚水奪眶而出,和雨水混合,他沉默著,將死去的兄弟抱在懷里,沉默的奔跑,奔跑。
二蛋是四川人,是民國二十六年被日軍打散的川軍傷兵,后來被特情組收留進了別動隊,這家伙整天就會吹噓老家的擔擔面多么多么好吃,姜老三就笑著罵,是加兩個蛋的面嗎?
后來大家就都喊二蛋了。
“你個餓死鬼!”姜老三看了一眼懷里的兄弟,罵道,“到死還想著你的擔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