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華立路二十二號。
中央巡捕房大禮堂。
程千帆與身旁的金克木低聲說話。
禮堂里人聲鼎沸,有巡捕正饒有興趣的談論‘狗經’,還有人在討論仙樂都新來的舞女。
程千帆皺了皺眉頭。
“安靜。”魯玖翻起身,大聲喊道,“都安靜,安靜聽廣播。”
三巡的巡捕都乖乖聽話,安靜下來了。
一巡和二巡的巡捕則還在交頭接耳,不過,終究是有些顧忌,聲音低了一些。
“金頭,你說當局會不會下令查沒德國人的錢財資產?”程千帆指間夾著香煙,狀若無意偏頭問金克木。
接政治處通知,巡捕房全員來禮堂收聽‘高盧人’廣播電臺的廣播,美其名曰關心遙遠的波蘭人的苦難。
‘高盧人’電臺是法租界一個法國僑民創立的電臺,也是現階段上海灘少數還在運營的廣播電臺之一。
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上海淪陷,日本軍方接管了國民政府的交通部廣播電臺,并于次年三月份設立了上海廣播無線電臺監督處。
強制要求已有的上海各家廣播電臺向廣播無線電臺監督處實施登記,得到認可后才能繼續營業。
日方想要借登記來控制上海所有的廣播電臺,或者直白的說,只有日本人認可的電臺才可繼續營業。
如是,大批中國電臺接連停業,譬如,上海灘頗為知名的富星電臺因為拒絕向日本監督處登記,去年年底被迫停業。
在這種情況下,只有租界內西洋人的電臺才獲暫時之‘殘喘’。
對于政治處下達的這個收聽廣播的命令。
巡捕房的巡捕對此大多興趣缺缺,波蘭人的生生死死,距離大家太過遙遠。
或有人反而會在心中暗喜,洋人自己打起來了,好啊,洋鬼子沒有一個好鳥,死的越多越好。
還有人說,日本人前年進攻上海的時候,沙遜大廈頂樓天臺上的洋人們喝著紅酒,吃著牛排看日軍和國軍打仗,看中國老百姓被炸彈炸死,現在……這種事咱中國人做不來。
實際上據金克木、程千帆所掌握的情況,據說法國人可能在今天對德國人宣戰,法租界當局其意在于令全體職員見證這神圣而偉大的一刻,預祝強大的法蘭西共和國再次摧垮德意志。
程千帆關心的則是德國人在上海灘法租界以及公共租界的產業。
尤其是德國人在法租界的產業,雖然德意志人更多的是在公共租界工作、生活,但是,也還是有一部分德國人在法租界做生意,且頗有家資的。
事實上,在昨日得知德國人進攻波蘭,英法早晚會對德國人宣戰后,程千帆便打起了德國人在法租界資產的主意了。
他并非是想錢想瘋了異想天開,在從皮特那里獲知德國進攻波蘭的消息后,程千帆便緊急研究了歐戰時期租界對德國人的種種限制和懲罰——
他是有據可循、有法可依的。
歐戰爆發后,法租界會審公堂當即下令將在滬德國僑民居住的著名的凡爾登花園拍賣,以賠償正義之法蘭西公民在戰爭中的損失。
經過‘長達’六分多鐘的拍賣,公董局以95000兩銀子拍下凡爾登花園,共計土地六十一畝九分九厘一毫及洋房一所,并包括所有家具。
英國人那邊,英國駐滬上總領事當時批準了一份《工部局通告》草稿。
通告中禁止敵國僑民未經許可自由活動,禁止他們擅自離開在租界內的住宅或在工部局所屬的任何道路上任意行走。
法租界巡捕房當時更是出了一則規定,要求德國人、奧匈帝國人必須每日去巡捕房登記報到,這個規定出來后,一些法籍巡捕高興壞了,經常曠工的法國巡捕那段時間可謂是全勤,他們在檢查年輕女性的登記證之時故意刁難了。
甚至于,別說是人會被限制自由,資產會被查沒,就連德國人的紀念碑也被推倒了。
中日甲午戰爭期間,德國調遣多艘軍艦進入山東等地。
戰爭結束后,這些軍艦陸續返回。其中一艘名為“伊爾底斯”號的炮艦,在光緒十二年夏天的時候行駛在黃海海域時,因遭遇風暴而沉沒。
旅滬德僑在怡和洋行的幫助下,在外白渡橋南堍、德國總會的前面,豎起了一座紀念碑。
歐戰的時候,法國人將該紀念碑推倒,就連底座也都全部拆除。
“不會的。”金克木瞥了程千帆一眼,“戰爭和平民無關,法蘭西人和德意志人都是先進列強,不會這般粗魯的吧。”
“不會粗魯?”程千帆嗤笑一聲,看了眼臺下,說道,“金叔,你信不信伊爾底斯紀念碑過幾天又要被毀掉。”
歐戰結束后,德國人在上海的日子不太好過,法國人對德國人欺壓甚重,也就是前兩年英法對德綏靖,德國人的日子才好過起來,他們在新德國商會的草地上重新豎立了‘伊爾底斯’紀念碑。
“心動了?”金克木接過程千帆遞來的煙卷,搖搖頭,“心動也沒用,真有這美事,法國人自己得先吃飽。”
程千帆輕笑一聲,“大家都吃飽,才是好飯啊。”
金克木鼻腔噴出一道煙氣,看了程千帆一眼,嘿笑一聲,沒再說什么。
以這小子和皮特的關系,要分一杯羹還是大有希望的。
不,以這小子對錢財之熱衷,必然不會放過這種吃肥肉的機會的。
“德國空軍向波蘭全國重要軍事目標進行了連續轟炸。”
“波蘭全境二十一個主要機場同時遭到襲擊,飛機大部被摧毀,三十多個城市發生大火。”
“交通通信樞鈕、電站、橋梁、市政廳等均遭破壞。”
“停留在但澤港外,打著進行“友好訪問“旗號的德國軍艦,也悍然向波軍基地開炮。”
“潛伏在波蘭境內的德國特務組織起來內應,進行各種破壞,現在,波蘭境內混亂不堪,慘不忍睹。”
“面對德軍的瘋狂進攻,波軍統帥部決定在西布格河、維斯瓦河、桑河一線組織節節抵抗……以等待強大的法蘭西盟友的到來。”
廣播中,‘高盧人’電臺的工作人員用歡快的語調播報新聞,不知道的還以為德國是法國的盟友,挨打的波蘭人是敵人呢。
很顯然,在這些普通法國人的眼中,也都沒有真的把波蘭人視為盟友。
程千帆則在考慮著別的事情。
他在考慮倘若英法對德國宣戰,法租界內部將對德國人‘清算’,在這個過程中可能對國人,對我抗日力量造成的牽連和損失。
歐戰的時候,上海法租界以同濟醫工學堂是德國的產業,為防止德國人利用該校機械制造武器為由,當眾宣布解散學校,并限令師生當日離校。
為此,當時上海社會各界聯名致電北洋政府教育部,請設法對同濟學生作善后安排。
教育部馬上派人商議,把學校遷到吳淞鎮,繼續開學上課。
十幾日后,教育部下令學堂改屬華人私立學校,由華人董事會辦學,直屬教育部管理。
現在,國府遠在重慶,對于上海這邊的影響力更是微不足道,倘若有國人、產業受租界清算德產波及,自然是指望不了國府的,只能自救。
故而,要未雨綢繆。
程千帆首先想到的是德國人漢斯的漢斯診所,特高課方面早就確定了漢斯是紅色國際,之所以沒有對漢斯動手,反而不是因為漢斯是德國人,事實上,在日德簽訂共同反紅色國際協定后,德國駐上海總領事館方面也對漢斯的態度愈發不滿。
漢斯之所以沒有被抓,反而是因為他和法租界當局一位高層的關系不錯。
但是,在法國對德國宣戰之后,漢斯能否繼續受到法租界的庇護,這就很難說了。
就在此時,皮特帶著兩人來到了禮堂。
程千帆與金克木看向皮特的身后,沒有看到政治處查緝班班長席能的身影,兩人皆是很詫異。
在這個重要的場合,席能怎么會缺席?
而且,此前得到的小道消息,法租界巡捕房警務總監費格遜閣下的助理坦德先生也會蒞臨中央區巡捕房大禮堂的,現在也沒有看到坦德先生的身影。
皮特來到主席臺。
他坐在金克木和程千帆的中間。
“怎么了?”程千帆問道。
“宣戰計劃擱置了。”皮特臉色難堪,顯得心情很糟糕。
程千帆點點頭。
他看向金克木,“金總,你看?”
“你來吧。”金克木說道。
程千帆點點頭,他站起來,拍了拍手,“好了,諸位,今天的廣播學習時間到此結束,希望此次學習對于諸位能夠有所增益。”
說著,他環視了一眼,擺擺手,“散了。”
眾巡捕先是驚訝,然后歡呼一聲,作鳥獸散。
金克木也起身,他同皮特握手后主動告辭離開。
偌大的會議禮堂只余下程千帆和皮特。
“怎么回事?軍國大事,一變再變。”程千帆遞了一支煙卷給皮特,后者接過,點燃香煙悶悶的連抽了好幾口。
“我得到的消息是對于是否立刻對德宣戰,國防軍內部討論激烈。”皮特說道。
“什么意思?”程千帆驚訝,他皺眉,“國防軍內部意見不統一?政府呢?”
“達拉第總理詢問了甘末林將軍,是否要對德國宣戰,甘末林將軍說還需要斟酌。”皮特說道。
“哈?”程千帆驚詫莫名。
皮特似是被好友的這語氣表情刺痛,漲紅了臉,“算我看錯了人,沒想到甘末林真的如同國內對他的攻擊那般懦弱。”
三年多前,德國出兵進入萊茵蘭非軍事區,該地是凡爾賽條約規定,且經過羅加諾公約確認不得駐扎軍隊或建設防御設施。
當時,英法對德國的行為感到震驚,但是,除了抗議兩句,沒有絲毫軍事應對之舉措。
事實上,就在今年上半年法國國內就有批評人士指出,假若當時法軍有采取強硬的反制措施,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會造成德國政府的垮臺,因為德國人當時真的只是在豪賭。
但當法國外長和政府詢問參謀總部的下一步行動時,甘末林完全沒有任何作為,然后僅僅說要采取預防措施,也就是要求增加軍事預算。
總理薩胡和文人政府要求軍方迅速行動,但甘末林卻只想召回休假軍人并等待下一步動作,根本沒打算出兵。
而之后幾次的參謀會議里每當有人詢問甘末林軍方是否準備好開戰,他支吾其詞,就是不愿意說出對德開戰的肯定詞。
因此,隨著德國愈發咄咄逼人,法國國內對于甘末林的批評聲音也開始起來了。
皮特此前認為這些批評聲音都是出于妒忌,妒忌這位在一戰中建立偉大功勛的將軍,他認為甘末林作為法國國防軍統帥,是決然不會缺少對德國人開戰的勇氣的,并且堅信甘末林會帶領法國軍隊橫掃整個歐羅巴之當面之敵。
不過,今天從馬賽那邊發來的電報中,馬迭爾先生透漏了一個重要情況,總理達拉第詢問甘末林是否有把握贏下戰爭,是否可以立刻宣戰,甘末林先說勝利屬于法國,然后說是否宣戰還要慎重。
“也許,甘末林將軍所處的位置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他有他的考慮。”程千帆說道。
“你很了解甘末林將軍?”皮特問。
“我對這個人的只言片語的了解還是從你這里。”程千帆搖搖頭,他看著皮特,“我那是寬慰你的話,難道非要讓我說出來你不愿意聽的話?”
“你說。”皮特說道。
“我覺得,甘末林將軍有點,也許,也許有點怕德國人。”程千帆說著,說話間看著皮特。
他本以為皮特會暴怒,兩人會爭吵,沒想到皮特卻沉默。
沉默了好一會,皮特才聲音苦澀說道,“我不知道。”
他搖搖頭,“強大的法蘭西不應該怕德國人,但是,我不明白,不明白他們為什么不宣戰……”
“應該不是害怕,一個原因,法國人還沒有做好開戰的準備。”今村兵太郎說道。
程千帆下班回到家,從周茹手中獲得了重慶總部發來的密電。
密電是兩份。
其中一份,程千帆看著電文中的‘吾心甚慰’,滿意的點點頭,他知道自己的坦誠,乃至是背后對盛叔玉打小報告行為,獲得了戴春風的認可,乃至是進一步的信任——
并非他自夸,他和盛叔玉乃是軍統內部之年輕雙驕,年輕人之間,怎么可能全無攀比之心?
甚至于,長遠來說,他和盛叔玉兩人在軍統局內部是互相之最強勁對手。
利用這次事件捅盛叔玉一個小刀,戴春風非但不會生氣,反而會對他更加信任。
而令程千帆詫異的是第二封電報。
第二封電報是以齊伍的名義發來的,齊伍令他以英法美列強《凡爾賽和約》之于德意志的不同態度,以及對此次歐洲戰事的影響給出最可靠之分析情報。
程千帆是驚訝的,他沒想到自己一個情報員竟然要‘做論文’。
是的,齊伍給他的這個課題,形如一個國際時局研究論文。
不過,看到齊伍在電文中特別點醒他,此事可向‘里長’請教。
程千帆似懂非懂,他意識到,似乎是軍統總部那邊想要通過他來‘請教’今村兵太郎,看看這位日本高級外交官對于此事之分析。
這是國府軍事委員會的那些智囊請軍統這邊幫忙請奧援?
程千帆不曉得。
不過,總部有令,而且是齊伍以私人名義來電,程千帆自當遵命。
事實上,這種私人名義來電,在大多數情況下比公式密電還要重要,優先級更高。
故而,在家里草草用了晚餐后,程千帆便來今村公館拜訪。
理由很好找,他來向今村兵太郎匯報從皮特那里得到的關于法國政府、乃至是法國國防軍內部的情報,并且請今村老師授課、解惑。
“沒有做好準備?”程千帆是震驚的,“從昭和十一年,德國進駐萊茵非軍事區到現在,已經三年另八個月了,法國人還沒有做好戰爭準備?”
“這我就不甚清楚了。”今村兵太郎說道,“軍事上的情況,我并非專司精通,不過,以我所掌握的情況來看,法國似乎在有意拖延開戰時間,他們應該不是害怕,是在爭取調派軍力、資源的時間。”
程千帆作思索狀,忽而,他上前給今村兵太郎的茶具里添了煮泉水,微笑說道,“老師,這兩天我一直在研究《凡爾賽和約》,我有些不解之處。”
“噢?哪里不明白?”今村兵太郎放下手中的鋼筆,看著自己的學生問道。
這就是他最喜歡宮崎健太郎這個學生的地方,不懂就問,這是這個學生除了待師長真誠之外最大的優點,沒有老師會不喜歡健太郎這樣的誠而好學的學生的吧。
“學生注意到英吉利人、法蘭西人、美利堅人在對待《凡爾賽和約》,或者說是對德國人的限制和制裁上的態度似乎是各有不同。”程千帆表情認真說道,“英法美國乃同一陣營,不應該是立場一致,共同要求以強硬之態度制裁德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