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本次郎深深的看了宮崎健太郎一眼。
他能夠看出來宮崎健太郎的急躁。
正常來說,宮崎是一個非常機靈且聰明的家伙,他是不會再三提及‘紅酒’的。
畢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說出來了就難免失禮了。
宮崎健太郎這是怎么了?
三本次郎不說話,宮崎健太郎也不敢說話。
他畢恭畢敬的站立,等候課長的訓示。
“抬起頭來。”三本次郎沉聲說道。
程千帆在課長的冷喝聲中,‘下意識’的抬頭,他臉上、眼眸中的焦躁之色并沒有來得及遮掩。
“你在為何事心焦?”三本次郎忽然大聲問道。
“都說了是生意上要安排一下。”程千帆有些煩躁的,下意識回答,然后他立刻閉嘴,惴惴不安的看著三本次郎。
果然如此!
我就說了,宮崎這個家伙忽然一反常態的焦躁,甚至犯了忌諱再三提及‘紅酒’來暗示。
果然,還是金錢鬧的,這家伙滿腦子都想著他的生意,想著撈錢。
“生意!生意!生意!”三本次郎大怒,他拿起辦公桌上的一份文件,直接砸向宮崎健太郎,“滿腦子都是生意!”
“巴格鴨落!你忘了你是帝國特工嗎?你還記得你的本職工作是什么嗎?”三本次郎怒不可遏。
“課長有所不知。”程千帆急切辯解、喊冤,“生意不是屬下一個人的,青幫那邊,公共租界總巡捕房那邊,法租界巡捕房上上下下……”
他看了三本次郎一眼,“還有川田少爺那邊。”
程千帆越說,情緒越是低落,“歐羅巴戰火燃起,生意難免受到影響,我若是再不安排好,到時候收入受到影響,那些……”
三本次郎面色慍怒,瞪了宮崎健太郎一眼,似乎是不太高興其說出了川田篤人的名字。
程千帆趕緊補充了一句,“川田少爺是有入股的。”
三本次郎冷哼一聲。
不過,他的心中卻是松了一口氣,總算宮崎健太郎這個家伙沒有昏了頭將憲兵司令部等名字說出來,尤其是沒有失了心說出‘課長’這個詞。
帝國憲特機關為宮崎健太郎的生意提供便利,此乃可做不可說之事。
看著焦躁不安的宮崎健太郎,三本次郎也不得不承認這家伙的煩躁是可以理解的。
時至今日,宮崎健太郎的生意已經不僅僅是其一個人的事情了,也不僅僅是‘程千帆’同皮特共同做生意那么簡單了。
宮崎健太郎的玖玖商貿背后已經串聯了各方面的利益鏈條,堪稱隱藏在上海灘黑市的龐然大物了。
倘若玖玖商貿的生意受到不小的影響,宮崎健太郎是無法對很多人交代的。
當然,這其中也包括他三本次郎。
當然了,他三本次郎本人是不會太在乎些許身外之物的。
此些利益糾葛,饒是三本次郎也不得不‘站在宮崎健太郎的立場’,來考慮一番。
“這個時候,巡捕房應該已經下發通知了,你將會被法租界外派南京公干。”三本次郎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你現在可以回巡捕房一趟。”
“謝謝課長的體諒。”程千帆聞言大喜。
“先別著急高興。”三本次郎表情嚴肅說道,“我會派人跟著你一同回去,這個人將寸步不離你身邊,而你在巡捕房只有三十分鐘的時間。”
“寸步不離?”程千帆面露難色。
“怎么了?不方便?”三本次郎冷冷說道。
“方便,方便,沒有任何問題。”程千帆趕緊表態,“就是上廁所,我也讓他跟著我。”
三本次郎冷哼一聲,他自然猜到宮崎健太郎應該有一些‘陰私之事’要交代和安排,譬如說這家伙可能有秘密的小金庫,又譬如說這家伙要和自己的幾個情婦交代一些事情。
但是,三本次郎不會理會這些,此事絕對要保密,最起碼在宮崎健太郎登上去南京的飛機之前要保密。
汪填海的安全至關重要,汪氏要率團去南京的情報絕對不能外泄,或者最直白的說,即便是情報外泄了,也絕對不能是特高課這邊出了紕漏。
“課長,屬下在巡捕房可以打個電話到家里,告知要去南京公干,以及要家里送一些衣物到巡捕房嗎?”程千帆不禁問道。
“在巡捕房的半個小時,你要做什么,你自己心中掂量著。”三本次郎深深的看了宮崎健太郎一眼,“總之你絕對不能離開視線之內。”
“哈依。”程千帆說道。
“你現在下去請岡田君上來。”三本次郎說道,“我這便派人下去,開車隨你一同去巡捕房,一同回來。”
“哈依。”
“拿著。”三本次郎將一張紙遞給程千帆。
程千帆接過,他看了一眼,露出驚訝之色,“課長。”
這赫然是法租界巡捕房內部函件,通知法租界中央區巡捕房副總巡長外出公干的文件,除了上面沒有巡捕房警務總監的大印,其他的就和真正的函件別無二樣。
“去吧。”
“哈依。”
“岡田閣下,課長請您上去。”程千帆向岡田俊彥行禮,延請說道。
“看來三本君還是認可你是一個好下屬的啊。”岡田俊彥微笑說道。
“承蒙課長信重,宮崎感佩不已。”程千帆正色說道。
“你不上去了?”
“課長令我回巡捕房處理一下公務,去去便回。”程千帆恭恭敬敬說道。
岡田俊彥露出一抹驚訝之色,看了宮崎健太郎一眼,點了點頭,徑直上了樓梯。
特高課的院子里并不忙碌,沒有人來人往。
但是,程千帆知道在看不見的地方,卻是充斥著人世間最殘酷和滅絕人性的罪惡。
岑旭,這個并未謀面的同志的慘死,激怒了程千帆。
他嗅了嗅鼻子,似能夠聞到血腥味。
耳邊似可以聽到刑訊室傳來的慘叫聲。
但是,他知道這是不應該聽到的,刑訊室厚重的鐵門可以阻止聲音傳出來。
所以,這只是他感覺自己聽到了。
程千帆摸出煙夾,取出一支煙卷,塞進嘴巴里,摸出打火機,吧嗒一聲,火苗竄起。
他連續吸了幾口煙,鼻腔呼出煙氣,這煙氣在他的面前緩慢飄散,似是也飄散了他內心的憤怒、吶喊和幾欲瘋狂的情緒。
一名身穿白大褂,戴著口罩,手中拎著一個藥箱的男子朝著他走來。
程千帆的眉頭不禁皺起。
“宮崎君,抱歉,勞你久候了。”菊部寬夫說道。
程千帆看了看四周,沒有其他人,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菊部寬夫的身上。
“宮崎君,課長令我護送你回巡捕房處理公務。”菊部寬夫說道,“從現在起,我就是宮崎君的私人隨行醫生了。”
雖然戴著口罩看不到面部表情,程千帆卻是仿若能看到菊部寬夫說這話時候的得意之色一般。
“我要醫生做什么?”程千帆壓低聲音,目光冰冷看著菊部寬夫,“菊部,你在搞什么?”
“自然是身體不適才需要醫生啊,請吧。”菊部寬夫沒有再理會宮崎健太郎,他招了招手,一輛小汽車開了過來。
菊部寬夫甚至還主動且殷勤的幫助拉開車門,“程總,請上車。”
程千帆冷哼一聲上了車。
車輛駛離特高課的院子,一路向法租界中央區巡捕房的方向馳騁。
程千帆冷著臉,一路上一言不發。
他的大腦猶如開足馬力的機器在快速的思考。
成功的游說三本次郎同意他回去一趟,盡管是只被允許回巡捕房半個小時,并且還必須有人隨行監視,但是,程千帆的心中是長長的松了一口氣的,他相信自己在這半個小時的時間里,是有機會和有能力將情報傳遞出去的。
但是,當確認三本次郎安排菊部寬夫假扮私人醫生監視他之后,程千帆便知道事情糟糕了。
菊部寬夫乃經驗豐富的日特,并且頗有能力。
最重要的是,菊部寬夫與他已然結怨,可想而知,菊部寬夫此行必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監視他,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即便是在此過程中,程千帆發現菊部寬夫有疏漏,這給了他傳遞情報的機會,程千帆現在都需要考慮是否要冒險一試——
因為他不排除菊部寬夫是故意為之的。
倘若說三本次郎只是出于職業習慣習慣性的懷疑一切,實際上是并不希望特高課內部再度有間諜,而派人監視他,最大可能是例行公事的話,那么,程千帆不耽以最大之惡意揣測,菊部寬夫恐怕反而期待發現他有問題!
從特高課回巡捕房的一路上,程千帆腦海中天人交戰,始終沒有能夠想到一個安全的方案。
他最終只能決定:
隨機應變。
如果果然有機會,那便利用茲機會將情報送出去。
若是自覺情況不妙,有風險,那便要堅決按兵不動。
“帆哥,你可回來了,金總一直在找你。”李浩看到程千帆,趕緊迎上來,小聲說道。
說話間,他看了帆哥身邊這個醫生裝扮男子一眼,只覺得此人似是有些許眼熟。
“這位是付寬醫生。”程千帆說道,并未介紹其他,他邊走邊說,“金總找我做什么?”
‘付寬’,李浩心中一動,他立刻知道帆哥身邊這個白大褂、戴口罩的家伙是誰了:
菊部寬夫。
他并未和菊部寬夫近距離接觸過,只是遠遠看過此人,故而方才只是覺得醫生眼熟,現在立刻將身形和名字對上了。
盡管認出了菊部寬夫,李浩面色上并未有什么異常,他只是隨意的看了菊部寬夫一眼,然后便緊跟著帆哥的步伐,“帆哥你不在巡捕房,金總就派蘇哲拿來一份文件,文件上說你要去天津法租界公干?”
“我知道了。”程千帆點點頭,“緊急公干,我來巡捕房交代一下工作,一會就出發。”
“這么急?帆哥不回家和嫂子說一聲嗎?”李浩驚愕不已,嘟囔了一句,“天津法租界那邊出了什么事,還要帆哥你從上海過去。”
“機密。”程千帆說道,他看了浩子一眼,“我現在去見皮特,你現在回家一趟,告訴若蘭,我要去天津緊急公干,即刻便出發,讓她給我準備些隨身衣物。”
“好,我這就過去。”李浩點點頭,“帆哥有沒有什么喜歡的衣服鞋子什么的,我告訴嫂子一聲。”
“你嫂子知道我的穿著喜好。”程千帆搖搖頭,他知道浩子是想要暗中‘套話’,他沒有‘配合’,程千帆不認為浩子的道行能夠瞞過身旁的菊部寬夫。
程千帆叮囑李浩說道,“不要拿太多衣服,我到時候還要帶回來,折騰。”
他沒有回頭,騰騰騰的上樓,“實在不夠穿戴,我在那邊買就是了。”
又看了緊緊跟隨的菊部寬夫一眼,“不要擔心傷風感冒什么的,有醫生呢。”
他扭頭看了浩子一眼,看到對方還在,不禁皺眉,“趕緊去,我這邊一會就要出發了。”
“好嘞。”浩子爽利的答應一聲,徑直離開,他讀懂了帆哥話語中的意思:
看了菊部寬夫一眼,是暗示有此人在,不方便說話。
驅趕他離開,是趕緊滾蛋,不要再有任何言語暗示行為。
至于話語中還有沒有其他的暗示之意,他暫時還沒有看透。
李浩離開巡捕房,回程府了。
程千帆心中不知道是失落,還是松了一口氣。
就在方才,他終于果斷放棄了傳遞情報的努力。
他沒有選擇冒險。
身側的菊部寬夫就像是一條毒蛇,令他如芒在背。
此外,程千帆一直在琢磨,也許三本次郎確實是對他較為信任,并未懷疑什么,也許三本次郎確實是因為考慮到‘紅酒供應’等問題,允許他回巡捕房交代安排工作、生意事務,但是——
此間,三本次郎就真的沒有一絲試探之意嗎?
他不知道。
更不敢賭。
皮特看到程千帆來了,有些焦躁的披頭就問。
“怎么會突然通知你去天津公干?”
玖玖商貿生意興隆,皮特非常清楚這其中誰的功勞最大,他確實是在為玖玖商貿保駕護航出了一份力,但是,程千帆才是最不可或缺的那一個。
可以這么說,只有自己的這位朋友才能夠成功的將法租界工部局、政治處、法租界巡捕房、公共租界總捕房、青幫、日本人,以及上海的一些商會,以及其他那些飛來飛去、做無本生意等等見不得光的勢力都捏合在一起,共同為這賺錢的生意‘保駕護航’,換做是其他任何人來都做不到這一點。
故而,對于程千帆突然被派往天津公干,皮特是有些焦躁不安的。
焦躁不安的一個重要原因還在于,作為政治處的人,作為法國高級警官,對于程千帆要外出天津公干之事,他竟然此前絲毫不知道。
這令皮特不安。
他甚至不得不以最大惡意揣測,是不是自己的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以至于引起某些人的覬覦,甚至是法租界高層某些人也眼紅了,這是要調虎離山,準備對他和程千帆的玖玖商貿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