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的眉頭微微皺起。
就在方才,他本是有意向岡田俊彥打探汪填海的情況的。
盡管程千帆依然還未完全搞明白梅機關的具體運作情況,但是,岡田俊彥此前說過,梅機關‘是帝國成立的負責處理、指導與汪填海有關的全部事務的特務機關’。
很顯然,梅機關便是汪氏頭頂上的太上皇一般的存在。
故而,別人可能會不曉得汪填海在刺殺事件中有無受傷、傷勢如何,梅機關不可能不知道內情。
不過,程千帆思慮再三,還是選擇放棄‘打聽’。
宮崎健太郎關心汪填海的身體情況?
這有問題嗎?
或許沒問題,畢竟經歷了這么一場刺殺,宮崎健太郎作為當事人,隨口關心一下汪填海的情況,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又或許是有問題的。
為什么有問題?
這完全就在岡田俊彥的一念之間:
你為什么那么關心汪填海的情況?
一旦有這個疑慮產生,就會比較麻煩了。
作為潛伏特工,一個最基準的原則,那就是當可能不會惹來麻煩,也可能會惹來麻煩的時候,一律當作‘必然會惹來麻煩’處理。
程千帆也考慮過在和岡田俊彥匯報工作的時候,不著痕跡的提及劉霞說汪填海去看中醫之事,引導岡田俊彥繼續這個話題。
不過,他依然果斷放棄這個打算了。
原因和前者一般無二。
現在,在刺殺事件后,汪填海的身體情況本就是最敏感,最高度之機密,任何可能涉及到這一點的話語,都可能會引來異樣的關注。
故而,程千帆很謹慎的放棄從岡田俊彥這里了解汪填海情況的打算。
目前來看,最安全的就是他自己秘密去打探此事。
這里是頭盔巷。
原先是金陵中學所在,現在被日本住友商社占據。
岡田俊彥下車,步履匆匆上了原校園辦公樓的二樓。
這是一間掛著‘庶聯室’的牌子的辦公室。
“室長。”
岡田俊彥剛剛坐下,一名手下便進來將一份文件遞給他。
“上海來電?”岡田俊彥看了小泉信澤一眼,看到小泉點頭,他立刻拿起電文看。
電報是上海特高課方面發來的。
就在上午時分,民生橋刺殺案發生之后,岡田俊彥初步了解刺殺經過后,第一時間便將懷疑的目光放在了宮崎健太郎身上了。
無他,斯蒂龐克小汽車在此次刺殺事件中太搶鏡了。
岡田俊彥仔細琢磨分析。
首先,可以排除宮崎健太郎親自參與此次刺殺行動。
那么,倘若宮崎真的有問題,他在此次襲殺中扮演什么角色?
情報傳遞者!
這是岡田俊彥經過縝密分析后得出的結論。
傳遞什么情報?
考慮到宮崎健太郎目前身上最大之疑點便是斯蒂龐克汽車相關事宜。
岡田俊彥傾向于懷疑,倘若宮崎健太郎果真有問題,他向外傳遞的情報應該是匯報‘斯蒂龐克’小汽車這個指向性極強的物體。
不過,問題來了,宮崎健太郎又如何確定斯蒂龐克小汽車會加入到汪填海的車隊的?
這是一個無法解釋的環節。
對于某個無法解釋的環節,岡田俊彥通常的應對策略是:
暫時不理會此環節,繼續調查其他的。
倘若其他的環節經過調查,是傾向于有問題的,那么,不管前向這個無法解釋的環節現在是否能解釋得通,他都會默認為事實存在。
對于特務工作而言,其他環節的證據鏈條得到一定程度的印證,那么,某個無法解釋的環節,本身就是一種解釋。
如此,接下來的重點調查便是,宮崎健太郎是如何傳遞情報的?
宮崎健太郎曾向他匯報說,他受到了七十六號的電話監聽和行蹤監視。
此事是得到證實的。
在這種情況下,宮崎健太郎所接觸的人和事都處于監視狀態中。
岡田俊彥仔細研究后得出了一個判斷:
宮崎健太郎最可能向外傳遞情報的機會,便是他飛往上海家中的那份電報。
如此,岡田俊彥先是直接派人去電報局搞到了宮崎健太郎向上海家中所發電文的底稿。
隨后,岡田俊彥便去電上海特高課方面,請三本次郎幫忙搞到程府所收到的電文內容。
他從未懷疑過三本次郎有這個能力搞到下屬家中的一份私人電文,只是沒想到上海特高課那邊竟然這么快就回電了。
此堪稱迅速。
岡田俊彥嘴角揚起一抹笑意,嘖了一聲,看來三本君對于他這位手下也并非如同表面上那么放心啊。
經驗告訴岡田俊彥,上海特高課方面如此迅速回電,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們早就掌握了那份從‘天津’發往程府的私人電文內容。
岡田俊彥放下手中的電文。
他不禁點點頭。
程府收到的電文,與南京電報底稿內容無差別,此電文和宮崎健太郎此前呈給他審查的電報也一般無二,并無異常。
岡田俊彥又仔細研究了這份電文。
他重點在電文中尋找有無可能涉及到,亦或是暗指‘斯蒂龐克’的字句。
最終,岡田俊彥確信,在這份與其說是平安電報,不如說是情書的電報中,他并沒有發現有任何可能疑似字眼指向‘斯蒂龐克’。
他的心中松了一口氣。
再加上此前同宮崎健太郎談話,通盤宮崎健太郎的言語、姿態,都并無異常,如此,基本上可以排除宮崎健太郎的嫌疑了。
岡田俊彥想到了方才同宮崎健太郎的談話,他思索片刻,按下了辦公桌上的響鈴。
小泉信澤敲門進來。
“室長。”
“要汪填海隨行人員名單。”岡田俊彥說道。
“室長,請問是要汪填海訪寧團隊名單,還是所有人員名單?”小泉信澤問道。
前者是真正意義上的汪氏訪問南京團隊成員,后者是涵蓋了隨行護衛人員,閑雜工作人員在內的所有人員名單。
“所有人員名單。”岡田俊彥沉聲說道。
按照宮崎健太郎的那個‘意外’方向的推理,汪填海在南京,甚至是汪填海在老虎橋監獄的情報有可能早就外泄。
是何人外泄該情報的?
最大之可能便是汪氏的隨行人員。
“重點是閑雜工作人員,以及七十六號的那些特工人員名單。”岡田俊彥說道。
是何人泄密?
他傾向于是七十六號的安全保衛人員,以及那些閑雜工作人員,這些人行動較為自由,是最有機會接觸到外界、以趁機傳遞情報的。
夫子廟,聚星亭,義林茶社。
‘鐵盔’來到茶社的時候,正是茶客熱絡之時。
‘上夫子廟吃茶’,這是南京人的生活樂趣之一。
倘若是被朋友請去夫子廟吃茶,這便是相當有面子的事情了。
鐵盔便是被請吃夫子廟茶水的。
這個時節,能來茶社喝茶的人,要么是有閑工夫的,要么便是談生意會朋友的。
坐在長凳上,喝著熱茶,吃著點心,談天說地,胡亂吹著牛,或者聊一些陳年舊事,就那么的說著,笑著,似乎也便暫時忘卻了這亡國奴的悲慘。
也有那荷包里充裕的,會上二樓的雅座。
茶社倚著秦淮河,坐在二樓靠窗的雅間,一邊飲茶,一邊觀賞秦淮河里來來往往的船只,也是相當愜意的。
‘鐵盔’沒甚錢,卻是二樓雅間的常客。
無他,他是這一帶的包打聽,兼幫人做中人,牽線搭橋。
他走進二樓三號雅間,就看到袁大哥手中拎著一個長嘴巴的銅壺,不緊不慢的沖泡茶水。
長桌上擺放著好幾個放著茶葉的小竹圓筒,還有一些瓜子花生果脯。
“袁老板,鐵盔來遲了,路上耽擱了時間。”鐵盔說道。
“‘鐵盔’兄弟來了。”袁子仁抬眼看了看,點點頭,“坐。”
鐵盔隨手關上了房門,落座后拿起茶杯,哧溜就是一口,竟是一點也不覺得燙嘴巴。
兩人就這么喝著茶水,吃著果脯瓜子,隨意的聊著。
話題是關于今天上午發生在民生橋的槍聲的。
“警察局說是江洋大盜綁票。”鐵盔吐了口瓜子皮,說道,“不太像,哪個江洋大盜不要命了來南京城綁票?”
說著,他做了個步槍開槍的手勢,壓低聲音說道,“日本人不是東西,日本兵槍法倒是神的很。”
“只希望鬧這么一遭,不要礙了生意。”袁子仁搖搖頭說道,他的聲音也放低,“‘鐵盔’兄弟,那件事有門路沒?”
兩人的聲音都是放低,似是在商談那生意勾連陰私之事。
“弟兄們怎么樣?”袁子仁問道。
“都沒了。”鐵盔表情痛苦,“說是除了有一個人跳河跑了,其他人都死了。”
“都……死了。”袁子仁的表情是痛苦的,他雙手用力搓了搓面頰,及后又期待問道,“跳河的那個是誰?是六哥嗎?”
“可能是。”鐵盔想了想說道,“只是聽說這人跳河的時候挨了槍……”
他的聲音放低,似是不愿意繼續說下去。
“找。”袁子仁咬著牙說道,“通知弟兄們去找,一定要找到六哥。”
他看著鐵盔,“一定要當面向六哥問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成。”鐵盔搖搖頭,“日本人和綏靖軍瘋了一樣在街上搜捕,到處都在抓人。”
他對袁子仁說道,“組長,這個時候上街,但凡是附近街巷的生面孔一定會被抓走審訊。”
袁子仁眉頭緊皺,最終嘆息一聲,“那就只能麻煩兄弟你去打聽消息了。”
他起身,拎起銅壺給鐵盔的杯子里倒了茶水,“一定要多加小心。”
“明白。”鐵盔點點頭。
為了避免引起懷疑,他沒有即刻離開,又吃茶、談笑了約莫半小時的時間,這才告辭離開。
鐵盔離開后,袁子仁一個人優哉游哉的吃著果脯,不時地呷一口茶水,好不愜意。
約莫一刻鐘的時間,有人推開了雅間的房門。
袁子仁正愜意的將一枚蜜餞丟入嘴巴里,看到來人進來,他立刻起身,畢恭畢敬的鞠躬行禮,“幄先生。”
“坐,不必拘束。”男子面帶溫和笑容,做了個手勢示意袁子仁坐下。
“是。”袁子仁小心翼翼的坐下,坐姿端正,不敢有絲毫的大意。
對于這位‘幄先生’,他是戰戰兢兢,絲毫不敢有令對方覺得被冒犯的舉動。
這一切都因為他在無意間得罪過此人。
說起來,原因竟是相當的奇葩。
蓋因為‘幄先生’實則姓‘我孫子’,日本全名為‘我孫子慎太’。
袁子仁當時第一次聽說這名字,震驚于日本人竟然有‘我孫子’這樣的姓氏,他曾經調侃說,‘這姓好,想不到咱也當一回日本人的爺爺’。
轉頭,就有人向‘我孫子慎太’舉告此事。
我孫子慎太得知此事后,并沒有生氣,他很講道理,甚至特別找到袁子仁,非常平靜且客氣的向他解釋了自己的姓氏的起源。
按照我孫子慎太的解釋,我孫子這個姓讀作あびこ,其由來有多種說法。
一是在《古事記》中,有發音和“我孫子”一樣的地名“阿比古”,歷史變遷,人們逐漸將其統一書寫為“我孫子”。
二是古時有來自印度的一支外來居民,當地土語稱之為“阿比那古古”,有“火神”之意。
這些人住在千葉附近,為表示對祖先的懷念,后人就稱當地為“阿比那古古”,后演變為“我孫子”。
我孫子慎太表示,他是傾向于第一種說法的,因為驕傲的大和民族子民,怎么可能是卑劣的印度人的后裔?
被吊起來用沾了鹽水的皮鞭抽的袁子仁,當時便聲淚俱下的表示同意我孫子慎太的說法,并且高呼‘阿比古萬歲’。
因為此些事情,袁子仁面對‘幄先生’的時候,是半分不敢大意。
他不無惡意的揣測,許是因為姓氏經常被人調侃和歧視,‘我孫子’變得敏感易怒,簡直是神經病,神經病要好好伺候,日本神經病主子更要好好伺候著。
“民生橋刺殺汪填海,你的人為什么沒有參與其中?為什么沒有一絲風聲提前傳出來?”‘幄先生’語氣淡淡,聽在袁子仁的耳中卻是異樣的冰冷。
“有動靜沒有?”丁目屯問電話那頭的童學詠。
“報告主任,沒有。”童學詠說道。
丁目屯皺著眉頭,沒道理啊,倘若程千帆果然有問題,他現在必然著急打探汪先生的身體情況,怎會沒有動作。
“密切監視。”丁目屯說道。
放下電話,他喊了手下進來,“二春,程千帆現在在哪里?”
“今天總二院。”二春回答說道。
丁目屯微微錯愕,然后拍了拍額頭,他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了。
這一瞬間,素以智謀自傲的丁目屯甚至有一種羞于見人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