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炆烙站在童學詠的旁邊,他看著岡田俊彥捂著中彈的喉管,看那鮮血熱情洋溢的涌出,看到岡田俊彥的身體在抽搐。
這讓湯炆烙的大腦有那么十幾秒鐘的空白。
回過神來,他的后背幾乎是瞬間就被冷汗所占據。
湯炆烙氣的跳腳,他壓低聲音嘶吼著,“童學詠,你瘋了!你瘋了!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嗎?你瘋了!”
他揮舞手臂,用力揮舞,看了一眼一只手捂著喉管,另外一只手微微抬起的岡田俊彥。
“你瘋了!瘋了!”湯炆烙感覺自己也要瘋了,他要咆哮,卻不敢,只能低聲咆哮著。
岡田俊彥就那么的看著湯炆烙,如果眼神可以殺人,他的眼神現在一定足以殺死湯炆烙一千遍了。
是的,日本太君在這一剎那間最恨的竟不是向其開槍的童學詠,而是湯炆烙:
巴格鴨落!你現在要做的不是咆哮,而是救我,救我啊,我覺得我還能搶救一下!
童學詠看著憤怒跳腳的湯炆烙,他搖搖頭,將槍口對準了湯炆烙,以非常平靜的口吻說道,“湯兄,對不住了,我沒得選。”
“童兄,別激動,槍放下,別激動。”湯炆烙連連擺手,“你有的選,你別激動,有話好好說。”
“我沒得選。”童學詠搖搖頭,“我不能死,我死了,在這個吃人的世道,婷婷根本活不下去。”
他看著湯炆烙,用平淡卻又是那么有力的口吻,一字一句的說道,“湯兄,我不怕死,真的,只是,我不能死。”
“明白,明白,兄弟明白。”湯炆烙趕緊說道。
他明白童學詠的意思,這個人現在就是為了女兒婷婷活著的。
據他所知,當年童學詠被特高課抓住,嚴刑拷打下始終冥頑不靈,最后還是以其女來威脅,促使其人投誠開口的。
紅黨人,總是說信仰,他們將信仰看的比什么都重要,而對于童學詠這么一位曾經的老資格紅黨來說,女兒的分量要在信仰之上,可見他對于這個女兒是多么的珍貴。
可以這么說,為了女兒婷婷,這個人怕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童兄,你走吧。”湯炆烙說道,“現在就走,回上海,帶著婷婷遠走高飛。”
他言辭懇切,“這邊兄弟我能幫你隱瞞一天!”
他豎起一根手指。
童學詠的槍口動了動,湯炆烙趕緊將手指放下。
“兄弟說到做到,就一天,一天后我會向主任匯報,屆時童兄你們父女倆能不能逃脫日本人的通緝搜捕,就看你們的造化了。”湯炆烙說道,說完,還嘆了口氣,“何至于此啊,欸。”
童學詠嘴角抽搐了一下,似笑非笑的看著湯炆烙。
“童兄不信我?”湯炆烙板著臉,問道。
“你我兄弟,我確實該信你。”童學詠點點頭,“不過,我若是信你,恐怕童某人還沒走出老虎橋,就被湯兄你抓去請功了。”
他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童某這顆頭顱,不僅僅能幫湯兄安然度過此危機,甚至還能有所寸進吧。”
“童兄,你這么說話,可是傷了兄弟我的心了。”湯炆烙叫屈說道,“看來你對兄弟我有誤會啊。”
旁邊,岡田俊彥在翻白眼,他對著湯炆烙就那么下意識的,胡亂的揮舞起雙手,口中正在涌出污血,似乎是想要表達什么,卻無論如何也嗚咽不出一個像樣的字眼。
“岡田話說的好聽,他不會放過我的。”童學詠忽而說道,“他也不會放過湯兄你的。”
“岡田室長以軍人的名譽發誓了,他不會報復。”湯炆烙皺眉說道。
說著,他瞥了一眼岡田俊彥,似乎在說,自己信他。
“湯兄,這里也沒有其他人了,你就說句良心話,岡田那話你信?”童學詠冷笑一聲。
旁邊,艾恒張了張嘴巴,似乎要表明自己是人,不過,想了想,他明智的閉嘴,并且盡量的讓自己不那么的引人注目。
“人是你審的,是你下令用刑的。”湯炆烙也是毫不客氣說道,他一指艾恒,“我進來就看到你在那喊著大刑伺候,這小子正用刑歡騰著呢。”
他又指了指自己,“我做什么了?我來了就制止你用刑,岡田室長明察秋毫,非但不會恨我,還要謝謝我呢,即便他要報復,也是沖著你童學詠。”
“是啊,所以我不想死,只能這么做了。”童學詠點點頭。
看到湯炆烙要說話,他說道,“好了,湯兄,你我兄弟雖然只共事一年多,童某自忖對你還是了解一二的。”
說著,輕笑一聲,“湯兄,實際上你也知道,岡田同樣不會放過你的,對吧。”
湯炆烙臉色一變,“放屁。”
“要怪就怪咱們這位岡田太君是個軟骨頭。”童學詠搖搖頭,說道,“倘若岡田方才沒有求饒開口,不僅僅你湯兄沒事,便是童某也許也會無事。”
他嘖了一聲,“你我忠于蝗軍,用心做事,誤抓了岡田室長,卻是沒想到岡田室長有著鋼鐵般的意志,這當是一樁佳話啊。”
“這件事最關鍵不在于我對岡田用刑,在于你我看到了他的丑態。”童學詠嘆了口氣,說道。
湯炆烙張了張嘴巴,想要說什么,最終卻是嘆了口氣,搖搖頭,指了指童學詠,“童組長,你可害苦兄弟了。”
“我這是救了你一命。”童學詠說道。
“能不能活過今天還兩說呢。”湯炆烙嘆了口氣。
聞聽此言,童學詠的心中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自己的判斷是沒錯的。
他平時沒少琢磨這些七十六號的同僚,尤其是對湯炆烙頗為了解。
這是一個聰明人。
他甚至猜測在自己動手之前,湯炆烙已然對岡田的報復心有一定的警覺了。
無他,他當時拔槍,開槍的時候,湯炆烙就在他的身旁不遠處。
以他對湯炆烙身手的了解,對此人心性的了解,倘若湯炆烙要阻止他開槍,雖然很難,但是,且不說能否成功阻止,湯炆烙是能夠做出阻止動作的,譬如說湯炆烙可以撞過來,使得他開槍打偏。
當然,也許湯炆烙確實是被嚇到了,以至于沒有做出及時應對。
不過,能在七十六號做事,還能活得很好,本就沒有一個易于之輩。
在童學詠的心中,他是傾向于湯炆烙最起碼在那一瞬間是有‘冷眼旁觀’的消極態度在頭腦中的,雖然在那一瞬間后,也許湯炆烙會為自己沒有動作而懊惱。
“倘若岡田沒死,你我兄弟必死無疑。”童學詠說道,“岡田死了,你我兄弟也許同樣難逃一死,也許尚且可茍活一些時日。”
“這世道,誰又不是茍活于世呢。”湯炆烙嘆了口氣。
說著,他裝作無可奈何,搖了搖頭,雙手插在褲兜里,走向岡田俊彥。
岡田俊彥蜷曲著身體,右手還在拼命的按住喉管的洞口,眼皮一搭一搭的:
還活著。
湯炆烙不禁驚嘆于岡田俊彥生命力的頑強。
然后,看著蜷曲在血泊中,瀕死的岡田俊彥,他還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梅機關庶聯室室長,這個與七十六號的太上皇晴氣慶職務相當的日軍大官,估摸著也應該是一名日軍中佐吧。
一名自己見了面都要鞠躬,乃至是下跪跪舔的日軍中佐,就這么蜷曲在面前,猶如瀕臨死亡的可憐的牲口一般。
而且,這個人雖然不是他開槍射擊的,卻是他抓來的。
這么一想,湯炆烙的心中這種異樣的感覺更加強烈了。
竟莫名有一種暗爽。
他就那么的站在岡田俊彥的身旁,連連感嘆:
哎呀,造化弄人啊,誰能想到啊。
哎呀,岡田室長,不是湯某要害你啊,你也是太不小心了。
你怎么能求饒呢,這怪你自己啊。
許是被氣到了,瀕死的岡田俊彥竟張開眼睛,眼珠子瞪大,本來已經是有些慘白的面孔,又開始有了漲紅的血色。
他的嘴巴里發出嗬嗬的聲音,隨著喘息聲,又有鮮血從喉管涌出來。
他就那么的瞪著湯炆烙,手指微微抬起,指著他。
“太君,不能怪湯某啊。”湯炆烙一臉難過之色,他蹲下去,攥住了岡田俊彥指向他的手指。
他甚至還流下了熱淚,“太君,真的不能怪湯某啊,是你自己找死啊。”
岡田俊彥嘴巴里發出的嗬嗬聲更大了一些,只是因為槍口在喉管,這嗚嗚咽咽根本聽不清。
湯炆烙見狀,攥緊了岡田的雙手,喊道,“你說什么?說什么?大聲點,聽不見,大聲點。”
岡田俊彥那滿是恨意的眼眸中,有了深刻的絕望。
他垂下了眼簾。
相比較那個童學詠,他現在更恨,最恨這個虛情假意的家伙。
“湯組長,岡田可能不是我打死的。”童學詠在一旁說道,“他可能最終是被你氣死的。”
湯炆烙沒理會童學詠。
他還在抹眼淚,嘴巴里說著,“你不能死啊,不能現在就死啊。”
童學詠冷笑著,然后他便看到湯炆烙抹著眼淚——
悲傷得不能自已的湯炆烙從身上猛然拔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刺在了岡田俊彥的小腿上。
都已經放棄了,等待死亡的岡田俊彥又嗬了一聲,眼皮張開了。
“童組長,槍可以放下了嗎?”湯炆烙站起來,扭頭,咧嘴一笑,問童學詠。
童學詠沉默的點點頭,槍口不再對準湯炆烙,不過并未收起槍支。
湯炆烙哈哈一笑,他彎腰將匕首從岡田俊彥的小腿拔出,刺啦。
岡田俊彥的小腿肌肉抽動了一下。
湯炆烙一把拉過艾恒的手,將那還在滴血的匕首塞進了艾恒的手中,嘴巴里說著:
來吧,兄弟,你也來一下,咱們共同送太君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