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達翻看著照片,一直保持沉默。
蘇晨德注意到全達的目光在一張照片上停留的時間最長久。
他瞥了一眼,確定了是哪一張照片。
這個時候,全達又翻到了一張照片。
“鄒之榮。”全達看著照片,嘆息一聲。
這是義烏仔鄒之榮,今年才十九歲,義烏上溪鎮下宅村人,常常以兒時家貧未曾蒙學而遺憾,纏著全達教其識字。
“周?”蘇晨德問。
“鄒,鄒忌見齊威王,之,持鹽把酒但飲之。”全達淺聲說道。
他閉上了眼眸,嘆了口氣,念道,“榮,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
他還知道鄒之榮喜歡同村的一個小姑娘,兩家已經定了親,鄒之榮對姑娘說,等抗戰勝利了就回村娶她。
蘇晨德看著全達,他點了點頭,也是嘆息了一聲,“可惜了。”
然后他就看到全達以一種諷刺的眼神看向他。
“你不必這般看我,戰爭與我無關。”蘇晨德說道,“我追隨汪先生和平運動,就是為了消弭戰爭,還和平于華夏。”
全達冷笑。
蘇晨德苦笑,他沒有再說什么,示意全達繼續看照片。
全達掙扎著,試圖坐起來。
蘇晨德朝著曹宇使了個眼色,曹宇上前來幫忙攙扶全達坐起來,在后背墊了枕頭。
全達向這張照片鄭重敬了個禮。
“你的長官?”蘇晨德心中一喜,問道。
這個劉姓男子,是青幫胡天明的手下,胡天明是米根的手下,因為此等關聯,米根被七十六號抓進大牢,狠狠地收拾了一頓,最終榨出了不少的油水。
劉姓男子槍法精準,當夜曾經一人一槍壓制胡四水、董正國兩方十幾個人不得動彈,蘇晨德便推測此人在上海特情組內部絕非尋常嘍啰。
現場,從全達的這個舉動,他便知道自己猜判無措。
“劉育初,俺的副組長。”全達看著照片,說道。
“副組長?”蘇晨德不動聲色問道。
“你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全達輕蔑的看了蘇晨德一眼,“沒有什么不可說的,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更何況為抗日計?”
他的眼眸閃爍著光芒,“俺是上海特情組行動二組全達,這位是行動二組副組長劉育初長官。”
“你可知道,劉育初與你不同,這等人物非等閑,只是一個名字,我便可以查到很多情報。”蘇晨德看著全達,微微皺眉,說道。
“劉副組長,南京人氏,行伍出身,南京淪陷后,闔家罹難。”全達表情平靜,“此次行動,我行動二組幾近全員殉國,不怕你們查了。”
“我們救活了你。”曹宇在一旁忽而說道。
蘇晨德瞪了曹宇一眼。
“是啊,俺還活著。”全達自嘲一笑,他平靜的目光中仿佛散發光芒,“行動開始前,劉副組長問肖長官,中國會不會亡,肖長官答曰,不會,劉副組長乃率領眾弟兄從容赴死!”
他搖搖頭,“兄弟們都已經上路,俺豈可獨活。”
“快攔住他。”蘇晨德大驚,他猛然從凳子上起身,口中大聲喊。
曹宇似乎也被這突然一幕嚇到了,他的反應慢了半拍,等到曹宇撲上去制止的時候,全達已經腦袋一歪,躺在了病床上,他的右手緊緊地攥住一枚鐵片,脖頸已然被鐵片劃開了一條豁口,鮮血汩汩流出,浸透了靠背枕頭。
“醫生,醫生!”曹宇上前摸了摸全達的鼻息,驚喜發現還有氣,大聲喊道。
醫生跑來,看清楚病房情況,也是大驚,他知道自己最好什么都不要多問,上前檢查了一下傷者的情況,翻了翻眼皮,用聽診器聽了心跳,搖搖頭,“沒救了。”
“他還有氣。”曹宇激動說道。
“本來就是從鬼門關搶回來一條命,健康人來這么一下都很難救得回來,更何況……”醫生說道。
“出去。”蘇晨德冷冷說道。
醫生看了蘇晨德一眼,指了指病床。
“請回避一下。”蘇晨德目光冰冷。
醫生被這目光嚇了一跳,趕緊離開。
“哪里來的鐵片!”蘇晨德面沉似水,看向曹宇,冷冷說道。
“科長,不是屬下。”曹宇被蘇晨德的目光嚇了一跳,趕緊辯解,“不是屬下。”
“沒說是你。”蘇晨德搖搖頭。
這無關信任與否,乃是源自判斷,醫院這邊一直是施智杰的人負責的,曹宇此前并沒有機會接觸全達,而方才曹宇一直在他的注視下,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搞事情。
“是屬下的失職,屬下沒有仔細檢查。”曹宇趕緊自請處分。
“與你無關。”蘇晨德擺擺手,如果說有問題,最大之可能便是施智杰小組內部有問題。
而且,他判斷問題最可能出現在全達蘇醒,而他還未抵達醫院中間這段時間。
“查。”蘇晨德冷哼一聲,他看著曹宇,“曹宇,交給你一個任務。”
“科長請吩咐。”曹宇說道。
“查清楚全達蘇醒后,具體有哪些人?在什么時間進入過病房?是單獨一個人進入的?還是與其他人一起?是否有人證?”蘇晨德沉聲說道。
“是。”曹宇點點頭,“科長,是只查醫院,還是弟兄們……”
“所有人。”蘇晨德咬牙切齒說道,“我倒要看看,陰溝里的那一只老鼠到底是誰!”
“明白。”
蘇晨德擺擺手,曹宇識趣的退出去。
蘇晨德雙手負在背后,身體前傾,盯著已經徹底沒有了生機的全達看。
他似乎瞥到了死者嘴角最后遺留的那一絲笑容——
全達的身上散落著殉國袍澤的照片,自戕殉國之時能夠和袍澤們一起,英靈相聚,他的心中是欣慰的,是高興的。
得知自己是行動中唯一負傷被捕的組員,他選擇自戕,保住特情組的機密,成功的殺死了自己,他是開心的。
蘇晨德讀懂了全達的笑容,他冷哼一聲。
蘇晨德抓住了全達的左手,他的左手緊緊地握住了一張照片。
蘇晨德掰開了全達的左手,將這張照片拿在手中。
這張照片就是此前全達翻看之時,視線停頓時間最長的。
很顯然,此人和全達的關系莫逆,蘇晨德懷疑應該是親人關系。
他手指彈了彈這張照片。
這張照片是假的。
確切的說,照片是真的,他對全達說的話是假的。
照片是當時在現場時所拍,照片中人重傷昏死——
全達是路人乙,照片中人正是那個已經恢復了些許意識,大概率很快便可能醒來的路人甲。
而路人甲,就在隔壁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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