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簡單干凈的房間。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地果木香味,是蘋果的味道。
燃燒著的木香是蘋果樹燒紙的木炭粉混合著青草灰燒制的。
梳妝臺被擦拭的一塵不染。
臺上擺放著一張用鏡框鑲起來的素描畫,畫上的女子留著齊耳的短發,眉宇間的英氣并未剪短她的美麗。
程千帆拿起了鏡框,素描紙的背面用日文寫著:吾妻秀子。
臺上還有一個鏡框,鏡框里的素描畫是‘宮崎健太郎’與‘秀子’的合影,兩人頭碰頭,面帶幸福的微笑。
程千帆心中嘆了一口氣。
他向卓佩云再度說了聲抱歉。
每次來到這間密室,他都會有這么一種愧疚感,是對舉家紆難卓佩云以及其父母的愧疚感。
風華正茂的姑娘為國殉難,他卻還要拿姑娘的清白來做文章。
這間密室是‘宮崎健太郎’最大的秘密,是宮崎健太郎這個神經質的禽獸的心靈港灣,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外人都不知曉,也禁止涉入。
程千帆移開了梳妝臺,從墻壁內的夾層中取出了秘密電臺。
這是一部他從未動用過的秘密電臺,也可以說,這是一部并不為敵人的電波監控所掌握的電臺。
這部電臺的使命便是同‘夜鶯’聯系。
夜鶯是軍統上海區的秘密電報員,也是程千帆在緊急情況下同軍統上海區直接聯系的唯一渠道。
而在軍統上海區那邊,程千帆有一個代號‘候鳥’!
這是上次盛叔玉來上海的時候,親自幫他建立的秘密聯絡渠道,不過,盛叔玉只是負責將聯絡暗語交給他,盛叔玉本人并不掌握該暗語,自不知道內情,此聯絡渠道除了‘夜鶯’和‘候鳥’,只有遠在重慶的局座戴春風所掌握,便是齊伍也不知道。
程千帆并不知道‘夜鶯’的真正身份,更不知道‘夜鶯’在軍統上海區的直屬長官是誰。
換而言之,‘夜鶯’也不知道對面的‘候鳥’是誰,只知道這是局座早就埋進敵人內部的一根釘子,是軍統上海區在上海最隱秘的情報員之一!
程千帆抬起手腕,他看了看腕表的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三刻了。
到了約定的固定發報時間。
滴滴滴。
程千帆戴好耳機,軍統上海區最神秘的情報員‘候鳥’,用一種他本人從未使用過的指法開始發報。
時間往前回溯五分鐘。
福開森路。
一處略有些破舊的民居。
桂倩看了一眼在外間玩耍的女兒和兒子,她叮囑姐姐照顧弟弟,就在外間不要亂跑,也不要開門閂出去。
反鎖了房門。
先是拿出了已經繡了一半的十字繡,以備遮掩臨機之不測。
然后她從拉開角落里地板下的暗格,從里面取出一個收音機。
一番操作后,這臺普普通通的收音機就成為了一個可以接收電報的設備。
這段時間以來,桂倩都會帶著孩子們來此地,這是一處獨屬于她和孩子們的租住地,此地地址只有丈夫程續源知道,確切的說此地是程續源為妻子和孩子們特別準備的安全屋,除此之外,程續源并不知曉過多。
桂倩很享受在此地的感覺,這個不大的兩開間的小屋,給了她和孩子們莫大的安全感。
看了看快到三點三刻了,她擰開收音機,調好了頻率。
下午三點三刻到四點的這段時間,她會照例準備接收那位神秘的‘候鳥’的電報,盡管時至今日,對方從未與她有過任何聯絡。
故而,對于桂倩來說,這更像是例行公事。
不過,這一次似乎不一樣了。
她驚愕的看了一眼收音機,然后表情瞬間無比嚴肅。
‘候鳥’聯系他了。
桂倩隨手拿起身旁的一本‘蘇杭秀發秘紀’的書本,很快便將電文譯出。
“昨日大光明戲院至光明咖啡館沿線,早已為敵所監視,此乃敵方精心設伏誘捕,切切。”
電報不長,就四句話。
看在桂倩的眼中,卻猶如五雷轟頂!
大光明戲院和光明咖啡館早已為敵所監視,設伏,誘捕!
昨日!
她只覺得脊背發涼!
昨日丈夫去光明咖啡館與行動四大隊的萬三良秘密接頭之事,桂倩是知道的。
是的,按照紀律,此事桂倩不應該知曉。
不過,程續源在出發前便和妻子交代過,他不信任上海區區長陳功書,他唯一信任之人便是自己的妻子,倘若自己出事了,妻子便會即刻帶孩子們撤離上海,回重慶向戴春風當面匯報相關事宜。
陳功書屢次三番安排危險的行動與他,程續源早已經心生警惕且不滿,他懷疑陳功書想要借刀殺人。
倘若出事了,為敵所捕,他自信自己能挺住嚴刑拷打,不會出賣陳功書和上海區,此乃家國大義,但是,于私,他要告狀!
故而,丈夫因為情報員誤發示警,并未如約去光明咖啡館與萬三良見面之事,桂倩也是知道的。
此時此刻,桂倩有一種強烈的劫后余生之感:
原來情報員的示警并非誤報,或許是誤打誤撞,但是,確實是令丈夫程續源幸運的逃過了一截。
驀然,她即刻想起了丈夫今日將要去赴昨日沒有完成的密約,桂倩騰的一下子起身。
晚秋襟寒,她的額頭竟瞬間冒出薄薄一層細密的汗珠。
桂倩是極聰慧的女子,她瞬間便對昨日之事變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猜測:
敵人對大光明戲院以及光明咖啡館嚴密監視,設伏,這說明敵人早就掌握了昨日之秘密接頭。
只不過,她不確定敵人是掌握了丈夫與章燊才在大光明戲院的密會,還是掌握了丈夫要前往光明咖啡館與行動四大隊隊長萬三良的密約。
不對,章燊才應該沒有問題。
正是因為章燊才的示警,丈夫才及時撤離,沒有調入敵人的陷阱的。
那么,答案只有一個,敵人掌握了丈夫要前往光明咖啡館與行動四大隊隊長萬三良秘密接頭的情況。
桂倩的第一反應便是萬三良有問題。
不然的話,無法解釋敵人是如何掌握光明咖啡館接頭之隱秘事的。
蓋因為,此次丈夫與萬三良之會面,目的是去拿目標人物耿佳吉的照片,此乃臨時約見,知情者寥寥,不存在走漏風聲的可能。
所以,萬三良出問題的可能性極大。
退一萬步說,即使萬三良沒有投敵當漢奸,那么,也基本上可以確定萬三良被敵人盯住了。
如此,丈夫今日與萬三良的秘密接頭,顯然也將在敵人的監視之下。
進而言之,此次接頭,丈夫將落入敵人預先設伏之內!
巨大的驚恐情緒瞬間縈繞、充斥桂倩整個大腦。
她要去救自己的丈夫!
自己男人絕不能出事!
桂倩沒有絲毫的猶豫!
門外,姐姐逗弄弟弟,姐弟倆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桂倩倚靠在門后,她的眼眶紅了。
她不知道丈夫那邊現在是什么情況。
甚至不排除丈夫已經落入敵人的魔掌。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一去會是什么情況,甚至極可能夫妻倆都被敵人逮捕,或者是齊齊殉國。
這個時候,對兒女的擔心,猶如千鈞重擔壓在了這個母親的心口。
沒有時間去猶豫了。
桂倩將收音機放回地板下的暗格。
想了想,桂倩又從暗格里取出了一個木盒,打開來,里面安靜的躺著十幾根大小黃魚,以及一些銀洋。
桂倩取了幾根小黃魚放進了小坤包里,又取了一只小巧的轉輪手槍放進了坤包。
然后她將暗格壓好。
將一小把銀洋放進了書桌的抽屜里。
就在準備開門出去的時候,桂倩又拉開了抽屜,取了幾枚銀洋放在了床鋪下面。
然后她擦拭了眼角的淚水,拉開門,直接去打了一盆水洗臉。
拿毛巾胡亂擦拭了臉頰,桂倩對女兒說道,“大妹,姆媽出去一會,你閂好門,媽媽沒回來,誰叫門都不要開。”
“知道了,姆媽。”姐姐佯裝要搶奪弟弟的布娃娃,逗得弟弟哇哇叫。
桂倩看了一眼女兒,兒子,她一咬牙,拉開門出去,然后喊了女兒上了門閂,頭也不回的走了。
走到巷子口,一陣燒餅的香味飄來。
桂倩急匆匆的走過去,她整整買了二十張燒餅,又買了姐弟倆最愛吃的烤紅薯,然后又急匆匆的回家。
敲開房門后,桂倩將烤紅薯遞給姐弟倆,然后將燒餅放在餐桌上的簸箕里。
她又檢查了水缸里的水。
“大妹。”桂倩招了招手,將女兒叫到身前。
“姆媽。”
“姆媽出去找爸爸。”她摸了摸女兒的小腦袋,“我是說,如果啊,如果姆媽今天沒有回來,明天也沒有回來,你要照顧好大弟。”
她指了指桌上的燒餅,“桌子上有燒餅,水缸里還有水,餓了渴了自己吃喝。”
“知道了,姆媽。”
“屋里抽屜里還有鋪蓋下面有些錢,要是姆媽阿爸好幾天沒回來,你就那一個銀元出去買吃的,不要多拿。”
“好幾天不回來?”女兒有些怯怯的看向媽媽。
“我是說如果。”桂倩強忍淚水,說道,“記住了,這兩天就閂好門,不要出去,過幾天出門要牽好弟弟的手,買了東西趕緊回來。”
“姆媽。”
“大妹,你是姐姐,你要懂事,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弟弟。”
“大妹會的。”女兒有些害怕,不過在姆媽期待的目光下,還是用力點點頭。
“大妹最乖了。”
一旁的小弟趕緊嚷嚷著,“姆媽,我也乖的嘞。”
“大妹乖,小弟也乖。”桂倩將一雙兒女緊緊地抱在了懷里,抱得緊緊的。
一滴淚水滴落在女兒的頭上。
“姆媽走了,閂好門。”桂倩一抹眼,出了門。
“姆媽,告訴阿爸,別忘了買魚回來燒。”大妹忽然想到了,站在門口說道。
“曉得嘞。”桂倩擺擺手,看到女兒關門,聽得上了門閂的聲音,她又深深的看了一眼那緊閉的房門,眼眶又開始泛紅。
她將圍巾圍好,遮住了口鼻,加快速度離開,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回頭,會忍不住停下。
程續源提前趕到了勞勃生路。
不過,他沒有直接去起司咖啡館。
起司咖啡館在勞勃生路的最東端,他是在勞勃生路的最西段下了黃包車,然后找了一家面館,要了一碗羊湯面。
他的那名手下則是在勞勃生路的最東端下車,萬三良不認識此人,正好可以事先暗中踩點觀察一番。
雖然他不認為萬三良有問題,但是,迷信的程續源對于昨日的意外也好、誤會也罷,始終是放不下,查勘一番才放心。
多潑了辣子,幾大口羊湯下肚,整個人的腸胃都暖和,熨帖的緊呢。
程續源能吃辣。
他吃面的速度卻是不快,一是不餓,另外就是他趁著慢條斯理吃面的功夫,可以不動聲色的觀察外面路面的情況。
約莫二十分鐘的時間,他看到手下吳步飛從外面經過。
他的目光停留在吳步飛腦袋上的鴨舌帽上面。
鴨舌帽是正正戴著的。
這是一切正常的暗號。
倘若鴨舌帽是歪著的,則說明有情況,要即刻撤離。
程續源放了心,他幾大口將湯碗里的面吃飯,甚至還將面湯都喝了個干干凈凈。
他是不餓,但是,這年頭浪費糧食,尤其是浪費羊湯面這種好吃食,絕對會引來旁人的矚目。
程續源心思細膩,盡量避免在這種細節上出紕漏。
付了鈔票,等店家找了零錢后,程續源才拿起公文包,不緊不慢的離了羊湯店,朝著勞勃生路最東端的起司咖啡館走去。
此時距離越好的下午五點半的接頭時間,還有十一分鐘。
在桂倩說了有急事,且原意多付五角錢的激勵下,黃包車車夫跑得飛快。
馬路上人來人往。
有一個小乞丐被疾馳的汽車撞了,眼見得不活了。
桂倩鼻頭一酸,她滿腦子都是自己和丈夫若是被捕、殉國了,大妹和小弟會是什么樣,他們能不能在這亂世活下去。
一會想到大妹和小弟出門被拍花子的拐走了。
一會由想著,大妹那么聽話,不會帶著弟弟亂跑的,然后腦海中又浮現出大妹和小弟在屋子里活活餓死的慘景。
她的腦子里就這么胡思亂想著。
桂倩雙手掩面,她不敢哭泣,怕引起外人的懷疑。
到了一個咖啡館門口。
桂倩將早就準備好的鈔票放在座椅上,飛快的下車,然后她跑了兩步,又趕緊放緩步伐,以一種優雅的姿態推開咖啡館的門。
“女士,幾位?”
“我找人。”
桂倩的目光在咖啡館內掃過,這家咖啡館不大,舉目望去一覽無余。
桂倩的心一沉,她沒有看到丈夫程續源的身影。
是自己來遲了?
丈夫已經出事了。
還是說丈夫還沒有來到?
桂倩抬起手腕看了看腕表的時間,現在是下午五點二十七分。
她搖搖頭,她了解丈夫,以丈夫的謹慎,她應該會在五點二十九分的時候推門進來,而在這之前的五六分鐘時間,丈夫會在咖啡館附近暗中觀察。
這也就意味著,倘若丈夫在附近,定然能看到她,會提前出面,或者是以某種方式吸引她的注意,避免他進入接頭地點的。
是自己下車就直接來咖啡館,也就是幾步路,以至于丈夫沒來得及喊住自己?
桂倩即刻否了這種可能性。
她下車之后,放緩了幾步,同時警覺的觀察四周,并非發現丈夫在外面。
桂倩信步深入店內幾步,她看到一隊情侶在喝咖啡,其中女士的咖啡已經不剩下多少了,男士咖啡杯里的咖啡亦如是。
這說明兩人在此咖啡館吃咖啡有些時長了。
這同時也說明了咖啡館沒有發生類似于抓捕的嚇人事件,桂倩立刻做出判斷。
也就是說咖啡館沒出事,丈夫沒有在此被抓。
“勞勃生路有幾家咖啡館?”桂倩一把抓住了侍應生的手,問道。
侍應生面色不好看,就準備冷臉甩手走開,然后便感覺到手心里的金屬冰涼感覺。
他心中一喜。
“我找我家先生,家里有事。”桂倩又說道。
“出門右拐,走幾十米遠,還有一個起司咖啡館。”侍應生小聲說道,“她家的侍應生是摩登女郎。”
他兩眼放光,覺得自己猜到了這位女士是要做什么。
“多謝。”桂倩聲音還未落下,人已經急匆匆的沖出了咖啡館。
“呵,男人。”侍應生搖搖頭,低頭看了一眼掌心里的那枚銀元,拿起銀元吹了口氣,放在耳邊聽響聲,嘴角咧出笑意。
起司咖啡館外面。
程續源倚靠在一跟電線桿上,他的手里捧著一張報紙。
他看了一眼腕表時間。
下午五點二十九分了。
根據方才他自己的暗中觀察,一切正常,并無可疑人、可疑事。
程續源將報紙收起,折疊好,放進了公文包。
然后他看了看四周,提著公文包,施施然朝著起司咖啡館走去。
“先生,幾位?”起司咖啡館的服務非常出色,一名打扮摩登的女郎站在門口迎賓,她主動拉開店門,柔聲嗲音說道。
“約了人了。”程續源微微頷首。
他一只腳已經邁進了店內。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傳來了一聲女子尖叫聲。
“小偷!我的錢包!”一個女人尖聲喊叫。
程續源心中一震,他下意識扭頭去看。
看看到一個女人正氣喘吁吁的,拼命的奔跑,女人指著前方一個騎著洋車子的男子破音喊道。
這個女人,正是妻子桂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