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插著日本膏藥旗的福特小汽車停在了老虎橋監獄小紅樓門口。
駕駛座車門打開,一名日本士兵下車后轉到后排右側,畢恭畢敬的拉開車門。
一名日軍軍官下車,傲慢的打量了一眼四周,然后轉身從車內請出了一位女士。
“看上了?”劉霞碰了碰程千帆的胳膊,笑吟吟問道。
兩人在三樓走廊敘話,正好可遠遠看到小紅樓門口的情況。
“福特model48型4門軍官轎車。”程千帆搖搖頭,“這車沒什么特點。”
劉霞便嫵媚的白了程千帆一眼。
“這個女人可不好招惹。”她警告程千帆。
“霞姐,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誤會?”程千帆不滿說道,他覺得自己風評被害。
劉霞嘖了一聲,意思是你在老娘面前裝什么純潔。
“丁目屯的相好。”她說道,“秋月華。”
“原來是她。”程千帆微微頷首,他早就聽說丁目屯有了一個極為年輕漂亮的小女友,這次卻是第一次見到。
“這個女人可不簡單吶。”劉霞說道。
“我知道,秋老先生是同盟會老會員,秋太太是日籍人。”程千帆說道。
“我說的不是這個。”劉霞搖搖頭,與她們來說,誰家里還沒一兩個同盟會元老的長輩,便說劉霞,其姑老爺也是同盟會元老,再說程千帆的祖父,生前便是汪先生見到也要尊稱一聲顧公。
程千帆便露出求解惑的神情。
“這女人憑借母親的關系和自己的色相,又有一口好日語,周旋于十里洋場,認識了不少日軍官佐。”劉霞說道。
看到程千帆促狹的表情,劉霞清了清嗓子,“當然,秋月華自己也確實是有本事。”
“秋月華曾經在日軍指導部新聞檢查室任職,還曾經在軍部電臺擔任播音員。”劉霞從身上摸出一盒仙女牌香煙,抽出一支細支煙含在口中。
程千帆摸出打火機,吧嗒一聲點著火,看那天空的一抹紅霞的紅唇輕咬著煙卷,不得不承認,霞姐確實是有令人心動的韻味。
“這女人還擔任過小野寺大佐的秘書。”劉霞說道。
程千帆露出驚訝的表情,小野寺圓太是日軍軍部駐滬上特別機關長,其人是日本貴族出身,位高權重。
劉霞做了個這才到哪的表情,嘴角揚起了一抹嘲諷的弧度,“這女人慣會長袖善舞,小野寺帶著她認識了常宮親水,又通過常宮親水結識了近衛文隆,又通過近衛文隆認識了今井武夫。”
程千帆驚嘆不已。
常宮親水是日本首相近衛文麿的親信,從今村兵太郎那里他聽說過此人,此人曾作為近衛文麿的特使與汪填海秘密會面,商談‘和談’事宜。
而近衛文隆更是近衛文麿之子。
至于說今井武夫,此人全程參與策劃了日本方面和汪氏的‘和談’,現在的身份是參謀本部中國課課長,另外,此人也是盧溝橋事變的策劃者之一。
經過劉霞這么一番介紹,程千帆真的是驚嘆了,這個秋月華果真是不凡,端的是往來皆高官,談笑有‘貴胄’。
遠遠看著秋月華與那名日本軍官談笑嫣然,程千帆若有所思。
“我說了這么多,就是提醒你玫瑰有刺……”劉霞冷哼一聲,“你可別色令智昏。”
“有霞姐你這般更出挑的帶刺玫瑰,我都沒膽子招惹呢。”程千帆正色說道,說著,搖搖頭,“其實,我膽小著呢。”
“你膽小?咯咯咯。”劉霞笑的花枝亂顫,輕輕打了程千帆一下。
說著,扭著腰肢離開了。
中途突然回頭,看到程千帆正盯著她的腰肢看。
被抓了現行的程千帆面色漲紅,有些尷尬。
劉霞便更加開心的笑著離開,這一次沒有扭腰肢,很正經。
秋月華在七十六號特工畢恭畢敬恭迎下,進了小紅樓。
程千帆收回視線。
他就知道劉霞會扭頭抓他偷看。
他點燃一支香煙,輕輕抽了一口,眉頭微微皺起。
劉霞講了那么些,點出秋月華的背景,意在警告他不要去碰這支有主的玫瑰。
她卻是不知道,這樣的秋月華,一個游走于日軍高級軍官和首相之子身邊的女人,對于他這樣的特工來說,簡直是裹著蜜糖的糕點之于螞蟻,根本無法拒絕。
只是——
程千帆嘴巴里叼著煙卷,大拇指按了按太陽穴。
他有一種莫名的感覺,這個秋月華很熟悉,很像是他熟悉的一個人,只是一下子卻又想不起來。
驀然,他的目光盯著那駛離的小轎車。
方才那名日軍軍官是背對著他的,他沒有能夠看到此人的臉孔。
就在方才,小汽車駛過,后排的車窗開著,一張人臉一閃而過。
因為距離有些遠,又是一閃而過,程千帆并沒有把握自己看清楚了,不過,只是那一瞬間的印象,這個人面孔很像是江口英也。
江口英也調來南京了?
假若此人真的是江口英也,程千帆對于秋月華的佩服之情將會更上一層樓,這個女人端的是不俗,認識來往的朋友就沒有一個泛泛之輩呢。
二春盯著鼻梁的淤青出了丁目屯的辦公室。
丁主任最終還是拿了一本大部頭書籍砸了過來,正中二春的鼻梁。
也無怪乎丁目屯失態,誰叫二春嘴賤來著。
他在離開的時候,嘴巴禿嚕了一句,‘女人也喜歡年輕漂亮。’
然后就聽到丁目屯喊他,他一回頭,就是一本書砸過來……
“秋小姐。”看到被手下引領過來的秋月華,二春很驚訝,“您來南京了?”
他殷勤的從手下手里接過秋月華的行李箱,前頭帶路,兩步上前敲響了丁目屯辦公室的房門,“主任。”
“滾!”丁目屯在房內罵道,若非這個二春是鄉黨小輩,對他忠心耿耿,就憑這小子剛才那句話,他就該把二春沉揚子江。
“主任是沖著我的,不是沖著秋小姐你。”二春朝著秋月華尷尬笑了笑,解釋說道。
秋月華矜持一笑,她覺得丁目屯的這個手下比上次見到又傻了幾分。
“主任心情不好。”二春說道,說著,他又上前敲了敲門,“主任,是秋小姐來了。”
話音未落,吱呀一聲,門開了,露出丁目屯那驚喜莫名的激動面孔,“月華,你怎來了?”
“我聽廣播說南京暴雨降溫了。”秋月華笑意盈盈,“正好毛衣織好了,就想著來看看你。”
“得此佳人,夫復何求啊。”丁目屯高興說道,握住了秋月華的小手。
秋月華有些羞赧的看了二春一眼,再看向丁目屯,目光中帶了勇氣,更有那滿足的喜悅。
二春瞪大了眼睛,一會看看丁目屯,一會看向秋月華。
丁目屯目光陰沉,瞪了二春一眼。
二春眨了眨清澈的眼眸,這是?要我走?
在丁目屯的目光要殺死人之前,二春放下了手中的行李箱,逃一般的離開了。
“二春兄弟。”程千帆看到手里攥著兩個大餅的二春,打了聲招呼。
“程總,傷好些沒?”二春關切詢問,順勢將一塊大餅遞了過去,看到程千帆擺手,他又以更快的速度將大餅收回。
“皮肉傷,且養著唄。”程千帆說道,他看了看二春鼻梁的淤青,“這是怎么了?”
“還不是你鬧得。”二春說道,然后看到程千帆不解的神情,趕緊說道,“說錯話了,主任拿書砸的。”
“那我要恭喜二春兄弟了。”程千帆正色說道,看到二春皺眉,他笑著擠擠眼,“你想啊,丁主任怎么不拿書砸其他人,那是對你與眾不同啊。”
“這倒是。”二春想了想說道,“其他人早挨槍子了。”
“這就對了。”程千帆哈哈大笑,從兜里摸出半盒煙,直接塞進了二春的手中,然后施施然離開。
一直跟隨在程千帆身側,一言不發的豪仔扭頭去看,便看到二春看了一眼手中的萬寶路,嘴角咧了咧,眼中滿是喜意。
“七十六號怎么有這種傻楞?”豪仔快走兩步跟上程千帆,低聲問道。
“你覺得他傻?”程千帆反問。
豪仔愣愣的點頭。
“丁目屯最信任的司機。”程千帆說道,“好好想想。”
豪仔皺眉思考。
“記住了,聰明人活不長咯。”程千帆幽幽說道。
豪仔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二春咬著大餅卷肉,笑呵呵的同沿途的同僚打著招呼,很快,他溜溜達達來到了老虎橋監獄的宿舍,這里暫時提供給他們住宿之用。
二春作為丁目屯的司機和親信保鏢,他有資格先挑選房間。
他挑的是最角落的一間房,這里雖然偏僻,卻正因為偏僻,是獨立的一間房子,旁邊還有一個上了鎖的雜物房。
“呸呸呸。”二春將口中的大餅吐掉,卻是似乎是被大餅里的石子硌了牙,他口中罵罵咧咧。
罵罵咧咧的二春猶自不罷休,將大餅丟在地上,又上去踩了一腳,這才罵罵咧咧的回了自個房間,關門睡覺去了。
約莫一刻鐘的時間,那間上了鎖的雜物房的窗戶開了,一個人靈巧的翻出來,快速抄起了臟兮兮的大餅卷肉,塞進了懷里,然后一個助跑,借助了雜物房窗邊的一顆歪脖子樹,攀上了窗沿,搜的一下子進去。
同時還有幾聲貓叫。
然后窗戶無聲無息的再度關上。
房間里,躺在床上的二春翻了個身,嘴巴里嘟嘟囔囔,很快便響起來打鼾聲。
之前搜查高堯的時候,查到雜物房,看了一眼銹跡斑斑的門鎖,有手下要砸鎖進去搜查,卻是被二春彈了個腦瓜崩,訓斥沒腦子,眾手下自然跟著附和,言說這門鎖一看就好些日子沒開了,不會有人在里面,二春大哥真聰明。
“江口君此前來過南京?”我孫子慎太看了一眼正若有所思、似是陷入回憶一般的看著車窗外的風景的江口英也問道。
“沒有。”江口英也搖搖頭,他接過我孫子慎太遞過來的煙卷,只是拿在手中,并未點燃,說道,“南京是國府的國都,盤查非常嚴格,素來是我方同敵人廝殺最激烈所在,有很多同僚栽在了戴春風的力行社手中。”
說著,他微微一笑,“當時我是想辦法去了杭州。”
我孫子慎太驚訝的看了江口英也一眼,在以勇武效忠添皇的思潮泛濫的帝國內部,如同江口英也這般坦然承認曾經怕死行徑的,不說少見,實則極為罕見。
“當年斗爭之殘酷,我也是有所耳聞。”我孫子慎太點點頭,他指了指方才去的老虎橋監獄的方向,“據我所知,當年力行社特務處便曾經在老虎橋監獄關押過被捕的帝國特工。”
江口英也表情凝重,“竟有此事?”
說著,他點點頭,“可惜今日有事,不然定要進去參觀一下前輩戰斗過的地方。”
我孫子慎太哈哈大笑,他喜歡江口英也所說的‘前輩戰斗過的地方’的說法。
車輛疾馳,一路向下關方向。
下關警察局。
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警察局局長申堃帶領一眾下屬早已經恭候多時了。
看到車輛停穩,申堃殷勤的上前拉開車門。
我孫子慎太以及江口英也下車。
江口英也打量了一下眾人,最終目光停留在那歡迎的橫幅以及敲打的鑼鼓上。
“真是熱鬧啊。”他說道。
“江口君是來調查案情的,不是來履任坐堂的。”我孫子慎太也是面色陰沉,說道,“成何體統。”
“是是是。”申堃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趕緊驅散了眾人,“散了,散了,你們幾個留下,其他人滾蛋。”
“檔案室的人留下,其他人散了。”江口英也忽而開口說道。
“是,是。”申堃趕緊說道,“檔案室的老雷留下,其他人散了。”
然后他就看到江口太君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申堃趕緊說道,“太君,申某那邊還有公務要處理,你這邊有事情盡管派人喊我。”
“申局長,辛苦了。”江口英也微微頷首。
“為大日本帝國效力,不辛苦。”申堃趕緊說道。
警察局檔案室辦公室。
江口英也從手下手中接過了公文包,取出了一張照片,他自己盯著照片看了好一會。
這才抬頭,微笑著看著老雷,“老雷?”
“欸欸欸。”
“雷什么?”
“雷忠良。”
“雷,忠良,好。”江口英也滿意的點點頭,“好名字。”
他將手中的照片遞給了雷忠良,“這張照片,你可有印象。”
雷忠良拘謹的從江口英也的手中接過照片,低頭看,就看到照片抬頭一行長長的字:
陸軍軍官學校步兵科學員偕下關警察局聯誼籃球賽合影留念。
后面是合影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