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無視了荒木播磨那嚴肅、審視的目光,他直接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他看著荒木播磨,輕笑一聲,“荒木君是為了特高課情報室新任室長我孫子慎太之事來興師問罪的嗎?”
荒木播磨驚訝的看了宮崎健太郎一眼,他本以為宮崎健太郎會辯解、乃至是掩飾一二的,卻是沒想到宮崎健太郎竟然直接承認了。
不僅僅是承認了,并且這語氣,反而有些詰問他的意思。
“我這邊獲悉的情況是,我孫子慎太前幾天從南京來上海,正好與宮崎君同班火車。”荒木播磨說道。
“沒錯。”程千帆點點頭,“我孫子慎太與我確實是同班火車,在途中他還派人找到我,請我過去見了一面。”
荒木播磨面色陰沉不定,就要說話。
荒木播磨心中頓時憋得慌,本該是他對這位好友興師問罪的,現在反倒是面對宮崎健太郎的這種頻頻反問,弄得好似是他不對似的,這給他的感覺就好似——
他的女人與宮崎健太郎通姦,被他捉姦在床,宮崎健太郎這混蛋不僅僅毫無愧疚,還質問他,我只不過睡了你的女人而已,你竟然來捉姦?
“聽宮崎君的意思,我不應該生氣?”荒木播磨冷哼一聲,說道。
“應該,也不應該。”程千帆先是點頭,然后又搖頭。
“我說應該,是因為我知道荒木君生氣,是因為荒木君視我為真正的好友,因而對于我沒有就此事及時告知荒木君,所以才會生氣。”程千帆正色說道,“對此,我是理解的,且感覺欣慰。”
“我說不應該,是因為我視荒木君為最真摯朋友,朋友之間應該有最真誠、最堅固的信任。”他看著荒木播磨,“荒木君此番興師問罪,傷了我的心啊。”
荒木播磨瞪大了眼珠子。
就聽得宮崎健太郎繼續說道,“荒木君你別不服氣,倘若易地而處,我首先會確信荒木君與我之前的友誼是牢不可破的,所以,我不會懷疑什么,反而會思考,會擔心,荒木君沒有及時來與我知會此事,定然是有原因的,莫非是遇到了什么困難?”
荒木播磨本來是生氣且震驚的,宮崎健太郎方才那番話險些把他氣樂了,但是,現在他聽得宮崎健太郎這般說,他的心中莫名、竟然開始反思起來,莫非……似乎……聽起來宮崎君說的是有些道理的。
確實是自己的錯?
自己不該懷疑宮崎君,更不該興師問罪?
荒木播磨看著一臉嚴肅的宮崎健太郎,一時之間竟然有些無話可說。
“荒木君還是太老實了。”程千帆忽而笑了,他指著荒木播磨,哈哈笑道,“我這般狡辯兩句,荒木君就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了啊。”
“好你個宮崎!”荒木播磨先是一愣,然后也是笑了,他笑罵道,“支那有一句詞語叫巧言令色,就是你這種人。”
不知道為何,相比較方才宮崎健太郎的長篇大論,此時看得宮崎健太郎這般嘲笑挖苦,荒木播磨的心中反而大定,他知道自己的好友沒有背叛自己,一定能夠給出合理的解釋。
“說說吧,什么情況?”荒木播磨問道。
“我確實是有意在回到上海的第二天,就即刻與荒木君見面,就我孫子慎太秘密來上海之事與荒木君進行及時的溝通的。”程千帆說道。
荒木播磨點點頭,宮崎君這般說,他現在是信了的。
“不過,我在巡捕房電報廳的人向我秘密匯報。”程千帆說道,“有人在暗中調查、監視我,向電報廳調閱了我家里的電話來往記錄。”
“竟有此事?”荒木播磨眉頭皺起,對于宮崎健太郎在巡捕房電報廳有暗子,他并不感到奇怪,堂堂法租界巡捕房的‘小程總’,若是沒有在電報廳這么重要的單位有安排自己人,那反而才不合理呢。
他看著宮崎健太郎,“你懷疑是我孫子慎太在監視、調查你?”
“八九不離十。”程千帆點點頭,“倘若是上海這邊有人要調查我,這種方式就略顯粗鄙了。”
荒木播磨微微頷首,他明白宮崎健太郎這句話的意思,上海這邊之人是最能夠深切感受到‘小程總’的能量,明白其對于法租界巡捕房的影響和掌控的:
去法租界巡捕房偷偷摸摸調查程府的電話往來,此種手段堪稱愚蠢。
也就只有我孫子慎太這等從南京甫來上海,對于‘程千帆’在法租界的能量和掌控能力缺乏必要的認知的人,才會這么做。
“我孫子慎太此前在列車上約見我,他透露了他與影佐英一的關系,有意拉攏我。”程千帆繼續說道,“此外,對于我與荒木君之間的友好關系,他應該是有所掌握的。”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你故意表現出很安穩,選擇不與我通氣,以此來迷惑我孫子慎太?”荒木播磨明白好友的意思了,點點頭,說道。
“正是如此。”程千帆正色說道,“我的考慮是,以此令我孫子慎太對我與荒木君之間的關系產生誤判,這對我們是有利的。”
荒木播磨點了點頭。
“好了,現在我的解釋說完了。”程千帆看著荒木播磨,打趣道,“荒木君對此是否滿意?是否釋懷?”
“是我的錯。”荒木播磨正色說道,“我不應該誤會宮崎君。”
“我開玩笑的。”程千帆哈哈笑道,“正如我剛才所說,荒木君生氣,正是因為珍視我們之間的友誼,對此,我只會感到高興和欣慰。”
他看著荒木播磨,“當然了,如果荒木君因此感到內疚的話,改日在居酒屋請我享樂一番當作賠罪……”
程千帆微微一笑,“我也就勉為其難的笑納了。”
荒木播磨哈哈大笑,“賠罪,一定賠罪。”
小小誤會消弭了,兩個好友相視一笑。
“對于我孫子慎太,宮崎君怎么看?”荒木播磨問道。
“這個人應該是有野心的。”程千帆說道,“這從此人秘密來滬,就可見一斑。”
他問荒木播磨,“荒木君見過我孫子慎太了?”
“見過了。”荒木播磨點點頭,“課長不幸蒙難,特高課暫時出現了權力真空,而且我判斷我孫子慎太應該暫時還并未掌握荒尾知洋將來上海的消息,所以,這個人是有野心和圖謀的。”
“如此,我這邊會審時度勢,逐步假意接受我孫子慎太的拉攏,我們兩個人,一明一暗。”程千帆眼眸中露出一抹陰鷙之色,“翻不了天的!”
“可以。”荒木播磨微笑點頭,他越想越覺得好友的這個辦法堪稱精妙。
“還有一件事。”程千帆說道,“我孫子慎太在列車上約見我的時候,他詢問我關于巡捕房的紅黨逃犯伏志毅,以及廣華書店紅黨交通站之事。”
他看著荒木播磨,“這個人不會無的放矢,我懷疑他對這兩起案子應該是掌握了一些最新的情報。”
看到荒木播磨微微皺起眉頭,程千帆的眉頭也皺起來,“這個情況,荒木君并不掌握?”
“我孫子慎太并未向我透露過相關情報。”荒木播磨思忖說道,“如此看來,他的情報應該是來自于南京那邊。”
“應該是了。”程千帆點點頭,“不過,他既然與我提起這兩件案子,并且請我幫忙調閱相關卷宗,這說明這兩起案子的突破口應該還在上海這邊。”
說著,程千帆意味深長的看著荒木播磨,“荒木君,如此看來,這位新任情報室室長應該是打算從這兩起紅黨案子,作為其在特高課的突破口,以茲立功、豎立威信。”
他遞了一支煙卷給荒木播磨,“荒木君,這兩起舊案,要破獲,最好也是由你來偵破。”
荒木播磨深以為然,點了點頭。
“這件事我會派人暗中調查的。”荒木播磨沉思片刻,說道,“既然我孫子慎太請你幫忙調查這兩起案子,你這邊有什么情報進展,也及時與我聯系,我們隨時溝通。”
“沒問題。”程千帆點了點頭。
此計成矣,他的心中大定。
這是程千帆經過深思熟慮后想出來的計謀,于他而言,要安全的謀劃此事,還是要以此手段著眼于特高課內部的斗爭之上,如此便可神不知鬼不覺的將情報掌握在手。
“對了。”荒木播磨微笑說道,“這次與宮崎君見面,有一個禮物要送給宮崎君。”
“什么禮物?”程千帆微笑問道。
“一會宮崎君與我去一個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荒木播磨說道。
“這么神秘?”程千帆驚訝說道,“那對這個禮物,我可就十分期待了啊。”
“一定是令宮崎君滿意的禮物。”荒木播磨微微一笑,說道。
福熙路二十三號。
福運茶樓二樓,一間雅間。
曹宇嘴巴里咬著煙卷,他站在窗口,雙手架起望遠鏡,正在向外看。
好一會后,曹宇隨手將望遠鏡遞給了謝夏青,自己揉了揉發澀的眼睛,“你來盯著。”
“是,組長。”
約莫二十多分鐘后,謝夏青低聲道,“組長,郭懷靜。”
曹宇從座椅上起身,走到窗臺邊,從謝夏青手中接過望遠鏡看。
“劉記飯莊。”曹宇微微皺眉,問身旁的謝夏青,“郭懷靜最近經常去劉記飯莊?”
“是的,組長。”謝夏青點點頭,“黎洪輝去打探了,郭懷靜這幾天每天都會去這個劉記飯莊。”
“這家飯莊有什么拿手菜很吸引人?”曹宇問道,隨手將望遠鏡遞給謝夏青。
“沒聽說有什么特別的。”謝夏青搖搖頭,“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小飯店。”
“你繼續盯著。”曹宇說道,“看看他什么時候出來。”
“是,組長。”
半個小時后。
“組長,郭懷靜出來了,他手里拎著一個大的木桶。”謝夏青說道。
“木桶?”曹宇接過望遠鏡,仔細看,他嘀咕了一聲,“你覺得這木桶里裝的是什么?”
“不曉得。”謝夏青搖搖頭,“飯莊里出來的,不會是裝的飯菜吧。”
“不對,應該不是飯菜吧。”說著,他皺了皺眉頭,“不對啊,他弄這么多飯菜做什么?”
曹宇沒說話,他看到郭懷靜拎著木桶穿過馬路,站在一根電線桿邊,不一會,一輛小汽車開過來停在了他的身邊。
郭懷靜打開后備箱,將木桶放進后備箱。
然后上了車,小汽車一踩油門開走了。
“組長,咱們沒有配車,弟兄們跟不上。”謝夏青苦著臉說道。
“去,派人去劉記飯莊,打聽一下郭懷靜方才的木桶里裝的是什么。”曹宇沉聲道,“如果是飯菜的話,問清楚這些飯菜分量。”
“明白。”
曹宇站在窗邊,視線盯著劉記飯莊。
他的心中一陣竊喜,直覺告訴他,他的判斷是正確的,董正國這幾天消失不見了,一定是和特工總部南京區來的那幫人攪在一起了。
倘若他猜測沒錯的話,木桶里如果真的是飯菜,應該就是給南京區那幫家伙準備的。
程千帆乘坐荒木播磨的小汽車,穿行在大上海的馬路上。
終于,車輛拐入了毗鄰特高課駐地的一條街道,繼續行駛了幾百米后,停在了一個巷子口。
“宮崎君,里面的巷子不好進車,我們下來走過去。”荒木播磨說道。
幾人下車,走進巷子里,七繞八繞的,約莫七八分鐘后,來到了一處偏僻的院落。
確切的說,這是一個有些破敗的小倉庫。
“荒木君不會是準備了一個美人在這荒廢的地方給我吧。”程千帆瞥了荒木播磨一眼,笑問道。
荒木播磨笑而不語。
“隊長。”看守倉庫的特高課特工向荒木播磨敬禮。
“打開門。”荒木播磨說道。
他沖著宮崎健太郎做了個請的手勢,“宮崎君,禮物就在里面,請吧。”
程千帆心中警覺,深呼吸一口氣,面上露出期待的神色,闊步而入。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個五花大綁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