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后世被酒色掏空的身體,如今這副軀殼明顯要精壯許多——能讓人魂飛魄散的傷勢,只休養了短短半個月,就已經能夠下地走動了。
但來順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因為這大夏竟是穿越者建立的國家!
根據他了解到的情況,本朝太祖自幼便以詩才聞名鄉里全是后世耳聞能詳的,十七歲創立商號、二十六歲成為金陵首富,三十一歲正式起兵,短短四年間便橫掃六合并吞八荒,遂開國改元曰:夏。
而夏太祖登基稱帝后,還發明了許多‘新鮮事物’,至今仍遺澤后世。
不過他好大喜功的秉性,也頗遭后世文人非議。
在位七年間,北征突古奴、高濟、東桑,南平茜香、真臘,甚至還準備興造巨艦,去南洋與紅毛夷、昆侖奴們搶地盤。
也虧得他壽數不長,還未等造出巨艦,就先一病不起撒手人寰,這才讓世宗皇帝得以撥亂反正,非但擱置了勞民傷財的出海計劃,更盡數從南疆北域諸國撤回駐軍,充分彰顯了大夏的‘仁者之風’。
前人功過且不評說。
有這夏太祖珠玉在前,來順靠文抄迅速揚名,然后再借機脫籍的設想,自然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萬幸眼下林妹妹、寶姐姐都還小,另想法子徐徐圖之,應該也還來得及。
“來順哥、來順哥!”
正琢磨著該如何徐徐圖之,栓柱就大呼小叫的沖了進來,揚著手里厚厚一疊報紙道:“今兒新出的報紙,我都給你買來了!”
這報紙自然也是夏太祖的手筆。
最初由通政司主辦,后來民間資本逐漸介入,到如今已是百花齊放,也是來順在養傷期間,了解外部信息的最佳途徑。
快一些的,五日一刊。
慢一些的,十天半月一期。
而今天恰是十月初一,幾乎所有報紙都有新刊發售,故而才湊了這厚厚一疊。
來順把報紙接過來,先揀出份‘蟲二雜文’,輕車熟路的翻到第三版艷壇寶鑒,見上面圖文并茂的,竟又解鎖了新姿勢,不由喜出望……
呸!
這一時不察,竟被原主的記憶給影響了。
來順收回‘批判’的目光,隨手把那蟲二雜文塞到枕頭底下,又單獨抽出了通政司主辦的夏報。
栓柱本來正踮著腳偷瞄那些圖畫,此時見小主人敝帚自珍,忍不住問道:“來順哥,那上面說啥了?”
“朝廷要驅逐烏西國人。”
來順明知道他問的是蟲二雜文,卻故意指著夏報一本正經的解釋:“說是今年開春的時候,烏西人在茜香國殺了咱們的調停使者,還拒絕交出兇手……”
讀到半截,他突然發現陣亡名單上有個姓孫的護衛統領,自己模模糊糊好像有些印象——就不知是‘原主’的熟人,還是原書里的人物。
“來順,都收拾好了沒?”
恰在此時,外面傳來一聲吆喝,緊接著便宜老子也走了進來。
見兒子正捧著報紙發呆,來旺不悅道:“傻愣著做什么?趕緊拾掇拾掇,跟我去府里拜謝二奶奶。”
拜謝王熙鳳?
謝什么?
謝她那一頓毒打?
四天前來順就能下地了,本想著去附近走走,也好親眼看看這方世界,然而卻被便宜老子攔了下來,還勒令他不得擅自出門。
當時只以為他是擔心自己胡來,導致傷勢出現反復。
現下看來,卻怕是刻意要把‘頭一次’留給王熙鳳,免得被這位二奶奶挑出毛病來——都能外出了,卻不先來府里拜見,莫不是心懷怨念?!
“你可千萬別犯糊涂!”
來旺見兒子面色古怪,忙把他扯到一旁悄聲警告:“要真惱了二奶奶,這府里上上下下那么些紅眼睛綠眉毛的,還不得把咱家給生吞活剝了?!再說二奶奶本來想要保你,都是那……”
他原本想說,居中壞事的都是邢夫人,若非她拿薛姨媽母女作伐子,擠兌的二奶奶下不來臺,兒子也不會挨那一通毒打。
可想想兒子那脾氣,若真在邢夫人面前鬧將起來,下場怕也未必好過惹怒王熙鳳。
于是忙調轉槍口,憤憤道:“都是那秦顯家的生事!往常也有醉闖后院被捉的,卻不曾鬧出這么大動靜——秦家和王家是姻親,我看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這秦顯家的,正是當晚提銅鑼的巡夜婦人。
至于王家,則是指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夫妻——因秦顯的哥哥娶了王善保之女,故此兩家算是姻親。
而邢夫人與王熙鳳婆媳不睦,起因就是王熙鳳過門后,仗著老太太的寵愛和王夫人的暗中支持,大肆侵吞邢夫人的利益,排擠邢夫人的親信。
這其中得利最大的就是來旺夫婦,損失最重的,則正是這王善保夫妻。
如此一來,雙方自然勢同水火。
所以來旺才會懷疑,秦顯家的是蓄意坑害兒子。
不過來順依稀記得,那秦顯家的是在躲避‘自己’糾纏時,不慎跌落了銅鑼,這才鬧到闔府皆驚,倒并非故意針對自己。
但他知道來旺提起秦顯家的,不過是想禍水東引,免得自己記恨王熙鳳罷了。
于是也懶得多做解釋,只隨口敷衍道:“您放心,我知道輕重,在二奶奶面前絕不會有半句怨言。”
說是這么說,語氣卻明顯帶著情緒。
畢竟剛剛還在琢磨‘待從頭、收拾舊山河’呢,轉臉卻要對個小婦人忍氣吞聲,這心理落差之大,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你這孩子!”
來旺能被王熙鳳倚重,自是心思通透的主兒,一眼就看出兒子言不由衷,當下愁的來回轉圈。
好半晌,他忽然咬牙發狠道:“該說不該說的,這些日子我也說的夠多了,你要還是這般態度,老子寧愿打折你兩條腿——拘在家里養一輩子,也好過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頓了頓,他稍稍放緩了語氣:“正好你也大了,該說一門親事了。”
這是打算廢號,再重練個小號?
聽出其中蘊含的決然之意,來順不由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和這便宜老子相處了半個月,雖然稱不上融洽,卻也能感受到對方那極力掩飾的舐犢之情,誰承想只因為一句隨口敷衍,他就生出了這般決絕的念頭!
至于么?
來順先是有些難以置信,可四目相對,感受著來旺那份夾雜著痛苦的決絕,卻又逐漸警醒過來。
面對一個手握生殺大權,輕而易舉就能讓自己家破人亡的強勢人物,便宜老子的態度其實沒有任何問題。
有問題的是反而是自己。
捫心自問,穿越之前自己在面對那些‘大人物’時,難道也是這般不以為然、態度輕蔑么?
顯然不是!
至于‘心理落差太大,一時難以接受’云云。
網上指點江山,現實唯唯諾諾,這種事情難道不是每天都在經歷么?
發兩條‘打工人永不為奴’的彈幕,難道就真敢拒絕加班了?
歸根到底,還是心態出了問題。
明明已經身處此方世界,明明決定要坦然面對,骨子里卻仍然自覺高人一等——穿越者的身份,夏太祖的事跡,無不助長了來順的自命不凡。
所以他才會沉浸在妄想中難以自拔,整天糾結選釵還是選黛,納妾是四個起步,還是直接召喚神龍。
所以他才會小覷王熙鳳,全然不把這原書中心狠手辣的二奶奶放在眼里。
可夏太祖好歹是富二代開局,豈是他這般寄人籬下,性命操之人手的境況可比?
還是醒醒吧!
如果再不端正心態,怕是真要像便宜老子說的那樣,稀里糊涂的丟掉性命了。
經這一番自我剖析之后,來順再次鄭重承諾:“您放心,我知道輕重,在二奶奶面前絕不會有半句怨言。”
話還是那話,蘊意卻是天壤之別。
見他態度懇切,來旺的神色也漸漸緩和,但嘴里仍是硬邦邦的:“你最好真知道輕重,否則方才那話可不是說說而已!”
頓了頓,又不放心的交代道:“等到了二奶奶院里,你一進門先跪下認個錯,然后低下頭閉上嘴,甭管二奶奶再有什么言語,都交給你娘去應付。”
還得跪下認錯?
來順聽的眉頭一皺,剛調整好的心態頓時又有些失衡。
“低頭!”
就在這時,來旺突然伸手搭在他頭頂,用力壓彎了他的脖子,沉聲道:“把你這不服不忿的模樣給老子藏好了,千萬別讓二奶奶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