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倒真是個守諾的,到了初一這日,他非但親自登門捧場,還特意拉來幾家相熟的官宦子弟,攏共簽下兩百多條輪胎的訂單。
來順也是因他說要來,才專門在什剎海這邊兒候著。
得了這幾筆訂單,來順又問過幾個公子哥,確認他們沒有要隱藏身份的意思,這才喚李掌柜捧出了七八條紅綢長幅。
幾個特地請來的秀才揮毫潑墨,在豎幅寫下各人家中的官階姓氏,再由李掌柜親自拿長桿挑了,交由二樓的伙計懸掛。
也是到這時,馮紫英才發現那二樓早懸了十來條大紅豎幅,居中的是保齡侯史家,兩下里卻是幾個白身的商賈。
他指著那豎幅,好奇的問道:“這又是何意?”
李掌柜搶著解釋道:“是我們總掌柜的意思,頭天凡是訂貨超過二十條的,就能把自家的紅幅掛上去,明兒是五十條,后天是一百條,大后天就要兩百條了!”
馮紫英哈哈一笑:“你們這鋪子倒設得下本,不過單憑這些條幅,怕未必能讓人甘心買上一兩百條輪胎備用。”
“主要還是靠上面的家名。”
來順道:“只要能把自己的家名乃至店名,與朝中的達官顯貴并列,對那些好面子的商人而言,花些小錢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所謂‘下本’,這些豎幅瞧著價值不菲,實則是拿庫房里的碎布頭拼出來的,并沒有浪費多少花銷。
當然,這些就無需和馮紫英細說了。
卻說馮紫英聽完來順的解釋,再看那豎幅的格局,頓時恍然大悟,忍不住對來順的巧思連連稱贊,又表示要幫著好好宣揚一番。
此后兩日,他呼朋喚友流連花叢之余,果然多有提及此事。
再加上‘天行健’本就準備了各種宣傳策略,一時竟在京中引起了不小的風潮。
從初一到初五,短短幾日竟訂出去一萬六千有奇!
要知道兩廣那邊兒,兩個多月加班加點也不過趕制出六萬多條,送到京城的更是只有兩萬五千之數。
這還沒開業,就先賣出了大半庫存,賈、王、薛三家自是大喜過望,一面急忙遣人去南方催貨,一面對來順交口稱贊。
誰知這竟又惱了薛蟠。
他在家聽母親稱贊來順,出去尋新認的大哥馮紫英廝混,也是滿耳朵‘天行健’的火爆。
偏他明明也曾在鋪子里坐鎮,卻沒半個人提及這事兒。
薛大頭越想越是不服不忿,再加上賴慕榮、何三每日里煽風點火。
漸漸竟連之前的賭咒發誓也忘了,一門心思要找釁來順的錯漏之處,好顯一顯他薛大爺的威風。
可來順于這經商一道,卻是爛熟于心,即便有疏忽之處,也絕不是薛蟠這等外行人能破的。
三五次糾纏下來,倒都是薛蟠吃了癟。
不過來順的心思,也壓根沒在這上面,他心心念念的都是襲爵一事。
從初一到初十,兩萬五千條存貨就只余下了兩千多條,這火爆程度早已經超過了王熙鳳的心理預期。
卻不知寧國府那邊兒,究竟什么時候才會找上門去。
初十這日傍晚,來順在東四牌樓分店盤完了賬,眼見再耽擱下去,就趕不上戌時送的酒了,便收拾著準備打道回府。
這時忽有個榮府壯丁飛馬而來,說是政老爺有吩咐,讓來順親自挑些上好貨色送去府里。
類似的吩咐,來順近來也不是頭一回遇到了,蓋因這充氣輪胎是他搞出來的,如今這火爆銷量也是他的手筆。
無形中,他就被視為了這一行的專家,但凡是府里有什么迎來送往的,總要讓他親自挑些‘好貨’做禮品。
這也是宣發的途徑之一,來順自然也不會推脫,于是就想著隨便挑幾個帶回去敷衍。
誰知那壯丁又特意的叮嚀,說是政老爺說了,這回必須是一等一的好貨才成!
因其再三提醒,來順也只得去庫里,細心挑揀了一番——雖然這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但薄厚、均勻卻并不標準,自然就有優劣之分。
左右是順路,他干脆把輪胎塞進車廂里,自己與車夫并肩坐在車轅上,一路吹著夜風回到了榮國府。
原本是打算堆到庫房里,等賈政明兒在調用,誰知到了府里,竟早有人候在角門。
又專門把來順領到了賈政的外書房里,恭恭敬敬將那二十多條輪胎,擺在了偏廳的方桌上。
這到底是要給哪家上供?
北靜王水溶也沒這待遇吧?
來順心下雖然狐疑,卻也知道這不是自己該打聽的,于是交卸了差事,便徑自出了榮國府。
這里外里一耽擱,早已經過了戌時。
故此來順又專程去了東胡同酒肆一趟,隔著柜臺吃了璜大奶奶好些白眼,這才拎著酒壺施施往家趕。
路過寧榮前巷時,他下意識的止住了腳步,隔著老遠看向秦家所在的方向,盤算著月底又或是下月初,自己應該就要當爹了。
…………
是夜。
賴府內院客廳。
因是初十的正日子,賴大、賴升兄弟又照例聚在一處互通有無。
先說了幾件主子層面的大事兒,又議論了南邊兒那筆橫財,究竟什么時候才能落地。
再之后的話題,自然繞不開生意火爆的輪胎鋪子。
“來旺那兒子果然有些手腕,連初三老太太過壽的時候,都專門提了他一嘴。”
說到這里,賴大眸子里閃過一絲陰霾。
他能容忍王熙鳳‘篡權’,也能容忍來家一時得意,卻絕不能容忍來家擠占賈母對自己的倚重!
畢竟賈母的寵信,才是賴家得以長久的根基。
“這幾日就更生發了!”
賴升倒比哥哥從容些,半是調侃半是自嘲的道:“昨兒我去應酬,都還有人問我,說西府里那點石成金的來順,是不是咱家的子侄。”
說著,他又忍不住埋怨道:“早知如此,當初哥哥你壓一壓那謠言,把他父子一起趕去南邊不就好了?”
賴大又何嘗沒有后悔此事?
當初他暗中推波助瀾時,可沒想過這竟會導致來旺留在京城,還接手了周瑞的基本盤。
但現在后悔也已經晚了,賴大岔開話題問:“那焦大的事兒,你可曾查出些什么來?”
“這……”
賴升臉色一垮,無奈道:“因蓉大奶奶的死,這焦大在我們府上成了禁忌,等閑誰敢在老爺面前提起他來?”
“我也是直到前幾天,才旁敲側擊的問出,原來這老東西早幾十年就不是奴籍了。”
“焦大不在奴籍?”
賴大沉吟半晌,忽的從椅子上竄將起來,瞪圓了眼睛追問道:“他什么時候脫的籍?!”
“這、這我怎么知道?”
賴升被嚇了一跳,試探著問:“哥哥,你這是怎么了?”
“你務必盡快弄清楚這事兒!”
賴大說完,一面在屋里團團亂轉,一面又亢奮的嘟囔著:“怪道他最近總和官面上打交道,還特意去了幾次兵部……”
“哥?”
賴升奇道:“到底怎么了?”
賴大這才收住腳步,篤定道:“要真跟我想的一樣,那來家這回可就要栽個大跟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