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詩云曰:
柳色披衫金縷鳳,纖手輕拈紅豆弄,翠蛾雙斂正含情。
桃花洞,瑤臺夢,一片春愁誰與共?
——五代·和凝《天仙子·柳色披衫金縷鳳》
晃眼間已是日頭西斜。
山石間悄默聲閃出一個春風滿面的蓬頭婦人,她腳步虛浮的到了林邊路旁,看看左右無人,正要快步離去,不想忽的喉頭鼓動,忙把臻首埋入林中好一陣干嘔。
好容易止住肚腸里的翻騰,婦人回身幽怨嬌羞的往那洞內剜了一眼,拿帕子掩住被蹭掉了胭脂的雙唇,這才婷婷裊裊的去了。
她走之后,那洞中先是鏗鏗作響,不多時又有男子昂藏而出,只余下山壁上新刻的一橫一豎。
這男子自是得償所愿的焦順。
卻說他施施然回到寧國府里,原編了一肚子的謊話,想要敷衍搪塞眾人,誰知到了大花廳,卻見里面早亂了營,壓根就顧不上理會自己。
那正當中的屏風前,賈政、賈珍、賈璉三人山字排座,正都面色陰沉的打量跪在身前的一男一女。
那女的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年紀,看裝扮應該是寧國府里的丫鬟;那男子卻是個熟人,正是和焦順有仇的茗煙!
焦順見狀,新知必是先前的籌謀起了效果,當下悄默聲的擠到賈蓉身旁,裝模作樣的詢問緣由。
“這小子也是背運。”
賈蓉滿臉幸災樂禍的道:“他與我們府上的丫鬟私通,不想竟被三姨撞了正著——三姨那性子叔叔也是知道的,一嗓子就嚷的闔府皆知,鬧的想押后處置都不成了!”
原本焦順和尤氏議定要在寧國府捉奸之后,就一直拿不定主意該由誰出面去捉——賈蓉雖乖巧聽話,可他作為堂侄,即便拿住賈寶玉的身邊人,只怕也不好大張旗鼓的鬧起來。
后來恰逢尤三姐想要托請媒人,這事兒便著落在了她頭上。
她不是榮寧二府的,自然不認得茗煙是誰,況且最近出入不避的,湊巧撞破奸情也合情合理。
且又是出身小門小戶見識少,不知幫著遮掩也不奇怪。
卻見賈蓉又用下巴點了點自家親爹:“偏巧我們老爺也不知動了什么無名火,直接讓下面把人拿到了這邊兒。”
其實這倒不是什么無名火,而是賈珍觸景生情,暗恨這西府的狗奴才又偷到自家來了,故此不由分說,就讓人將茗煙卍兒拿到大花廳里審問——他治不了姓焦的,難道還治不得一個茗煙?!
說白了,茗煙這回非但遭了焦順算計,還憑空吃了他的掛落。
如今面對這兩府三堂會審,饒是他素來膽大包天,一時也嚇的抖若篩糠,還不等賈政喝問,就主動將奸情抖落了出來。
聽說這二人早有勾連,賈政的臉色越發難看,因是在寧國府里,那卍兒尤氏這府里的丫鬟,賈政便側頭詢問賈珍:“珍哥兒,你看此事該如何處置?”
賈珍急忙起身,故作慌張的道:“侄兒原以為是這府上的丫鬟小廝茍且,一時惱恨才把他們拿了來,不想……既是寶兄弟的親信,我卻不好發落。”
“有什么不好發落的!”
不提寶玉還罷,提起寶玉來賈政愈發惱了,這先有個什么晴雯與外男勾連,又無恥放蕩的爬上了焦順的床;如今又出了個茗煙,大節下的明目張膽與人私通,還偏就被親戚給撞破了!
這究竟是他屋里藏污納垢,還是病根就出在他自己身上?!
當下咬牙切齒道:“你家的丫鬟我且不管,這茗煙卻是斷然留不得了!來啊,給我拉下去重打四十,送交順天府法辦!”
兩下里早有健仆候著,當下上前拖起茗煙就往外走。
茗煙也不過是個半大少年,縱然竭力掙扎又如何能抵受的住?
眼見就要被拖出門外,他突然掃見個人,于是忙沖那人嘶聲哭喊:“二舅、二舅,救我啊二舅!”
兩下里見狀,也都把視線投了過去,卻不等看清那人是誰,就見對方一個健步上前,抬手就是兩個大耳帖子,嘴里高聲喝罵道:“你這小畜生,瞞著家里做出這等丑事來,如今壞了府里的名聲,又壞了老爺太太們的興致,便死一萬回也不夠贖的,如何還敢呼救?!”
眾人細瞧,卻正是這寧國府的大管家賴升。
茗煙一時被打懵了,愣愣的被拖出門外,才又呼喊起來:“舅舅、舅舅,我可是您親外甥,你怎能……”
“呸!”
賴升追到門前狠啐了一口:“似你這般下賤行子,就算老爺太太肯饒,我也饒不過你!”
說著,又轉回身幾步搶到賈珍跟前,哭天喊地的要求賈珍將自己一體拿問。
卻說原本因寶玉入宮,這家宴就有些沒滋沒味兒,如今又鬧了這么一出,眾人愈發沒了過節的興致。
故此老太太主動道了聲乏,各處也便都散了。
旁人不提。
單說兩處各有故事。
其一是王熙鳳回到家中,見平兒換了一身衣裳,竟還洗過澡的樣子,不由納悶道:“我在東府里久不見你回來,卻怎么竟是跑回家洗漱更衣了?”
卻聽平兒不慌不忙的答道:“早上不過打扮的光鮮些,結果就平白惹得奶奶疑我,我自要回家換了它才敢見人。”
“那也用不了這許多時辰!”
得了由頭,王熙鳳又隨口抱怨一句,卻不等平兒再分說,就著急催問:“你可見過順哥兒了?他怎么說?!”
“若不是為了找他,又怎會耽擱到這時候。”
平兒還是強行解釋了一句,這才答道:“他已應下幫咱們查問,只是近來衙門里事忙,怕還需些時日才能有個眉目。”
“什么事忙不事忙的!”
王熙鳳登時惱了,恨道:“連我的事情他都不肯上心,可見我白養了他們家這些年!”
說著,氣咻咻來回踱了幾步,又回頭道:“你這兩日再去催一催,讓他盡快查清楚來報!”
平兒原本想要幫焦順美言幾句,聽了這聲吩咐,卻忙把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與此同時。
邢氏也自顧自回到了東跨院里,卻見賈赦把里里外外翻的亂七八糟,正坐在梳妝臺前看賬本呢。
“老爺這是?”
她小心翼翼的上前問了句。
賈赦抬頭夾了她一眼,沒好氣罵道:“你這蠢婦怎也不知節儉些,又或是多管那姓焦的小子借些銀子?如今賬面上只這仨瓜倆棗,怕是連家里的耗子都要給餓死了!”
就這五千兩還是拿身子抵的呢!
邢氏心下腹誹,面上卻只能堆笑道:“等老爺從那佛堂里正經出來,各處的銀子也就該送來了。”
賈赦把賬本往梳妝臺上一拍,毫不避諱的冷笑道:“老爺我在外面養了人,多了不說,一個月三五百兩銀子總還要給的!若短了她的,被人傳揚出去,老爺我這臉面往那兒擱?你盡快再湊五百兩出來,差人給她送過去!”
邢氏聞言心下更惱。
她倒不在意賈赦另有外室,但這當口還想著從自己身上苛斂銀子,給外面的野女人送去,就實在有些欺人太甚了。
若放在以前,再怎么不忿,也只能是忍著,然后漸漸就淡忘了。
但現在她可不是只有一個男人可以依靠。
越是在賈赦這里受了委屈,就越是偏向焦順那邊。
而賈赦見她苦著臉沒了言語,倒也并不惱怒,反而陰笑著提議道:“上回你不是說,你那哥哥得了焦順看重,替他出面打理買賣么?何不讓你哥哥就中謀些好處,再分潤分潤。”
邢氏下意識有些為難:“這……”
“這什么這!”
賈赦不容置疑的道:“他能攤上這差事,還不是仗著咱們的體面?有了好處,難道還敢撇下咱們不成?事情就這么定了,我只等著你的銀子!”
說著,起身就走。
邢氏目送他去了廂房,心下先是發愁該如何向焦順交代,轉念一想,卻忽的福靈心至。
這不正是幫焦順如愿以償的好機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