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鐘改錯字
卻說賈寶玉努著勁兒,一路風風火火的趕到了王夫人院里,不想卻竟撲了個空。
問起丫鬟,說是一早就去探視大奶奶了,直到這時候也不曾回來。
賈寶玉這才想起母親曾提過,等探視完李紈,還要去向老太太跟前回稟,這會兒多半就在史太君屋里呢。
他原就是虎頭蛇尾三分鐘熱度,如今未能一鼓作氣,心下便起了猶疑,在廊下來回徘徊舉棋不定,一忽兒想著干脆把事情捅到老太太面前,一會兒又覺得還是等王夫人回來再說,更為妥帖些。
正拿不準主意,襲人便不知從哪兒尋了來。
“我的小祖宗!”
見他一頭汗的在廊下受風,襲人急忙上前拿帕子揩拭,嘴里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這大冷的天你急個什么?瞧跑的這一腦門子汗,麝月秋紋也不說你!”
賈寶玉偏頭避開了帕子,硬邦邦的道:“是我急著要找太太,跟她們有什么干系?!”
說著,先是煩躁的往院門口走了幾步,又回頭問亦步亦趨的襲人:“太太這會兒,是在老太太院里吧?”
襲人如何知道王夫人的動向?
他這話明是在問襲人,實則是心里沒底的體現。
襲人對寶玉知根知底,自然瞧出的他情緒不大對頭,想起金釧的下場,哪敢由著他去找王夫人?
當下忙上前扯住,半哄半勸的道:“你這一身汗,哪敢再滿世界跑?先跟我回去換了里面的衣裳,再……”
“你別攔著我!”
偏她不攔還好,這一攔,原本還在猶疑的賈寶玉,登時就鬧起了人來瘋,一面搖頭晃尾的掙扎,一面亢聲道:“我今兒非要跟太太把話說清楚不可,誰攔著也沒用!”
聽這話不是味道,襲人就更不敢放開他了。
結果兩下里一撕扯,襲人突然又驚呼起來:“呀!二爺,你、你那玉呢?!”
賈寶玉愣怔了一下,抬手又在脖子上摸了個空,這才想起先前‘空大’之后,賭氣把那通靈寶玉給踢飛了。
他先是有些后悔,可看襲人恍似天塌了一般,卻反倒破罐子破摔起來,梗著脖子道:“丟便丟了,值什么?要我說永遠找不見了才好呢,也省得總有人說什么金啊玉的!”
“小祖宗!”
聽他這時候還擺出混不吝的架勢,襲人愈發害怕步了金釧的后塵,直急的頓足捶胸:“這些話你跟我們說說倒罷了,難道見了太太、老太太,也敢這般胡說八道?!”
“便說了又能如何?!”
賈寶玉原就存了要抗爭的念頭,聽襲人拿太太和老太太嚇唬自己,本能的就激起了逆反心理,當下暴跳如雷的叫嚷著:“為了林妹妹,我如今什么都顧不得了!太太要打要罰,我都受著,只是從此再不能提那金玉良緣了!”
見他大馬猴似的上竄下跳,全不顧世家公子的體面。
襲人又驚又怕,唯恐被人聽了去,傳到王夫人耳中牽連到自己,急的伸手去捂賈寶玉的嘴,滿口哀勸,苦求他不要再撒潑胡鬧。
但賈寶玉如何肯聽?
反倒是越勸越亢奮,越攔越暴躁,避開襲人的柔荑,嚷著什么木石前盟,連掙帶躥的就要沖出院門。
眼見攔不住他,襲人急中生智,忙也拿林黛玉當起了由頭,勸道:“二爺,你既是為了妹妹,就更不該這般莽撞了——不然若讓太太知道,你為了妹妹連那通靈寶玉都不要,她豈不連林姑娘也要惱上了?”
“這……”
聽到這話,賈寶玉才終于冷靜了些。
母親本來就不怎么待見林妹妹,倘若再因通靈寶玉的事情,讓她徹底惱了黛玉,這木石前盟還怎么如愿以償?
一旁襲人見這招果然有效,忙又趁熱打鐵:“何況老太太因你們兩個,才病了一場,這剛大好,你就又拿那命根子賭氣,難道就不怕……”
“我……”
這話正中賈寶玉軟肋,且不說有‘孝道’二字壓著,就本心而言老太太也是他最親近的人,若因為一時任性害的老太太大年下病倒了,他又于心何忍?
“再說了!”
襲人又上趕著來個三連:“闔府上下,誰不知老太太是最疼林姑娘的,得罪太太也還罷了,若連老太太都因此惱了,你這什么前盟的,又怎能長久的了?”
賈寶玉的氣勢愈發萎了。
只是先前鬧的那么厲害,如今想要反悔,一時卻有些下不來臺,于是支吾道:“可是我……”
“別可是了!”
襲人主動拉著他出了院門,嘴里埋怨道:“好二爺,算我求您了,這一個金釧還不夠,難道非要連累了大家伙才干休?走吧,咱們先把玉找回來,再求見太太不遲!”
得了過后再見王夫人的臺階,賈寶玉這才半推半就,帶著襲人尋到了內子墻左近。
只是他當時胡亂撒潑,并不曾留意那玉飛到了何處,偏前些日子的積雪將融未融,花叢中又虛敷著層薄冰,輕輕一碰便會陷進去。
以至于兩人來回踅摸了兩圈,竟是一無所獲。
這時賈寶玉也慌了,忙喊了麝月晴雯等人來,連同焦家的司棋、香菱、玉釧、五兒也全都驚動了——只晴雯悶在家里不肯露頭。
鬧哄哄直找了一個多時辰,好容易才在軟泥里翻出那塊玉來。
襲人顧不得手腳冰冷,用帕子狠狠揩干凈,喜形于色的捧給了寶玉,連道:“可算是找著了!快把這命根子收好,下回可不敢再拿它撒氣了。”
賈寶玉初時也跟著找了一氣,后來就不耐煩了,捧著暖爐袖手旁觀不說,還說了好些個喪氣話。
此時見著通靈寶玉,他心下暗暗松了口氣,嘴上卻仍是通篇抱怨:“我都說別找了,這勞什子有什么打緊的,吃不得喝不得用不得,帶在身邊最是累贅不過,偏還非要我收著!”
“二爺。”
麝月搓著手上前,勸道:“您快少說幾句吧,依著我,咱們趕緊回去暖和緩和才是正理。”
丫鬟們也都巴不得趕緊回屋取暖。
只是賈寶玉還惦記著襲人先前的說辭,猶猶豫豫的道:“太太那邊兒……”
“我的爺!”
因怕他在眾人面前,又扯什么木石前盟、金玉良緣的,襲人忙截住了他的話茬,勸道:“您可憐可憐我們,咱們且先回家暖和暖和,然后再從長計議可好?”
若只是前半句,賈寶玉只怕就順水推舟的應了。
偏這‘從長計議’四字,卻觸發了賈寶玉的痛點,他回想起林黛玉最后的決絕,不由又是一跳三尺高:“什么從長計議,我偏要只爭朝夕!”
說著,不等襲人幾個反應過來,便發足朝后宅狂奔,任憑一種丫鬟婆子在后面如何呼喊,也不曾減慢半分。
直到……
“孽障,你跑什么?!”
二門夾道里一聲斷喝,恍似是施了定身法,硬是讓賈寶玉止住腳步,又條件反射的擺出了垂首低眉狀,再不見先前那癡狂驕態。
能有這般威懾力的,自然非賈政莫屬。
他倒背著手走出夾道,看看誠惶誠恐的寶玉,再看看后面那些上氣不接下氣的丫鬟婆子,臉上原有的溫度一下褪了個干凈,呵斥道:“你這是打哪來?不好生在家讀書,又去那里閑逛了?!”
“沒、沒去哪兒。”
賈寶玉的脊梁愈發佝僂,訕訕的詭辯的道:“大嫂子病了,我就去探視了探視。”
這話倒也不假,只不過差了兩三個時辰而已。
“哼”
賈政自然看出他言不由衷,但因人逢喜事精神爽,倒也懶得與兒子多做計較,于是先對襲人幾個揮了揮袍袖,示意她們各自散去,然后才對寶玉道:“晚上我要宴請暢卿,你也來作陪,順帶好生跟暢卿賠個不是!”
聽說又要給焦順賠不是,賈寶玉鼻子眼睛幾乎皺到了一處,囁嚅道:“老爺,我已經跟焦大哥賠過不是了,前些日子在園子里撞見,他也說不會怪我……”
“那就再賠一次不是!”
賈政狠狠一眼,把寶玉的牢騷堵回嗓子里,瞧他那唯唯諾諾的樣子,再想想方才他領著一大群丫鬟婆子行止無狀的樣子,滿心都是怒其不爭:“你若能有暢卿三分精明干練,我這輩子也就知足了。”
這話也是有感而發。
一來焦順最近因那‘樣板戲’,在工部再次名聲大噪;二來近來部里有風聲,說是等明年各司工作組派出去,就該論功行賞了,屆時他存周公少不得要出掌一司大展宏圖。
兩下里一疊加,自然對焦順倍加推崇。
原本聽父親抬高焦順貶低自己,賈寶玉心下老大的自在,可轉念一想,又覺得恰是個機會,于是忙小心翼翼的道:“焦大哥確實有才干,與寶姐姐般配的緊!先前是兒子胡鬧,如今老爺不妨做主重提此事……”
“住口!”
賈政聽到這里,卻登時面色一沉,頓足道:“無知的孽障!你母親早跟暢卿說開了,為此還拿了天行健的干股做補償,如今難道要你母親出爾反爾不成?!”
賈寶玉剛剛也是好容易才鼓起的勇氣,如今被賈政這一呵斥,肝膽就散了十之七八,人也顯得愈發佝僂萎靡起來。
而賈政發泄了火氣,就待把他轟回去讀書。
可轉念一想,這孽子畢竟不比從前,隨時都有可能上達天聽,若讓他在圣上面前說起這些胡話來,卻如何是好?
略一猶豫,便把賈寶玉帶回了家中,難得的推心置腹起來:“你如今也大了,有些事情我也不瞞著你,為修那省親別院,家里幾乎掏空了家底,眼瞅著無力迎奉,全憑薛家仗義疏財,才解了這燃眉之急。”
“這時候你若胡言亂語壞了人家的清譽,卻將你母親置于何地?倘若一旦事情傳到外面,咱們榮國府的臉面又往那里放?!屆時只怕連你姐姐在宮里,都要跟著吃掛落呢!”
賈寶玉聽的瞠目結舌,他雖曾聽人說過,家里要把鋪子的干股抵給薛家,卻也不曾想過,家里竟會窘迫到了這步田地!
對了!
那銀子是抵押來的!
他突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反問道:“老爺,不說那銀子是用鋪子干股換來的嗎?這也算不得是欠了姨媽家的……”
“薛家沒要,說兩家守望相助原是應該的,若拿什么干股抵押,反倒生分了。”賈政說到這里,又忍不住瞪了兒子一眼,警告道:“她們孤兒寡母尚且如此深明大義,你這孽障若再敢有什么混賬話,別說是你母親,只怕連我也要羞死了!”
頓了頓,賈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臉上顯出些羞慚糾結來,幾番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再說些什么。
不過賈寶玉卻壓根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因為方才那一番話,已經徹底抽掉了他的精氣神兒。
倘若只是母親反對,他或許還能爭上一爭,可如今整個榮國府都虧欠了薛家的,大勢如此,他又拿什么去爭?
一時萬念俱灰,都不知是怎么辭別的賈政。
跌跌撞撞渾渾噩噩,良久聽到有人驚呼了一聲:“二爺怎么來了?”
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又來到了林妹妹門前。
而那驚呼之人不是別個,正是黛玉的大丫鬟紫鵑。
眼見紫鵑有些遲疑的迎出來,賈寶玉不由得悲從心起,捧著臉嚎啕大哭起來。
“二爺,你這是……”
紫鵑一時慌了手腳,回頭看看屋里,悄聲勸道:“那事兒確實是二爺的不是,可也不是不能彌補,你……”
“不是那事,不是哪事了……嗚嗚嗚!”
賈寶玉用力搖頭,哭的更厲害了。
紫鵑不由納悶:“不是那事?那又是為了什么?”
“咱們家欠、欠了薛家的銀子!”
賈寶玉那袖子擦著眼淚鼻涕,悶聲道:“連老爺都、都說……嗚嗚嗚,我倒是去爭了,可又怎么爭的過?!”
“這……”
后半句話紫鵑沒聽明白,但前半句卻聽的真切,略一猶豫,便反問道:“獨薛家有銀子,難道林家就是什么破落戶不成?!”
賈寶玉滿頭霧水,正要追問這話是什么意思,里面雪雁突然叫道:“紫鵑姐姐,姑娘叫你呢!”
紫鵑心知必是雪雁打了報告,也只得拋下寶玉折回屋里。
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回頭補了句:“林姑爺生前,可是巡鹽御史呢!”
賈寶玉又是一愣,待要問清楚這些話到底是什么意思,紫鵑卻早被雪雁扯了進去。
緊接著襲人又找了來,說是賈政催著讓他過去作陪,賈寶玉也來不及多想,便只能一步三回頭的去了。
屋內。
紫鵑當著林妹妹的面,把賈寶玉方才的言語學了一遍,又道:“我已經點醒了二爺,等他想清楚前因后果,鬧到太太老爺面前,看是薛家有理還是咱們占先!”
林黛玉臉上卻半點喜色都沒有,搖頭道:“這不過是你私下里揣度的,幾曾有什么憑證?他要真為這鬧起來,只怕都要疑心是咱們慫恿的,屆時當面鑼對面鼓的對質起來,是你有法子自證,還是我有法子自證?”
說著,嘆了口氣:“真要到了那時,這榮國府里只怕就再沒有你我的立足之地了。”
“這、這……”
紫鵑急的團團亂轉,跺腳道:“這難道就沒處說理了不成?!”
“姐姐怎么糊涂了?”
雪雁在一旁冷笑:“為了謀奪萬貫家財,親戚朋友間殺人越貨的屢見不鮮,冤都無處訴,何況是理?”
紫鵑聽的一激靈,跺腳道:“不行!我這就去跟二爺說清楚,讓他千萬不要胡來!”
雪雁忙攔住了她,道:“二爺已經去老爺院里作陪吃酒了,姐姐難道要當著老爺的面說這些不成?”
“那這……”
“聽說這回又是宴請焦大爺,姐姐不妨去托他試試!”
“我這就去……”
“何必呢。”
林黛玉淡然插口道:“索性就鬧開了,是死是活我都認。”
“姑娘說什么胡話!”
紫鵑跺腳道:“事情是我捅出去的,若因這害了姑娘,我豈不罪魁了?雪雁,你老實守著姑娘,我去托焦大爺帶話給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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