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是因為平生頭一次與人私通,鴛鴦昨晚上是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期間是激動大于惶恐,但等到要向賈母請假時,那惶恐卻一下子壓倒了激動。
“你又要回家?”
賈母皺眉看著身前惴惴不安的鴛鴦,忍不住猜疑道:“不會又是你那哥哥嫂子,想逼著你做這做那的吧?若真是這般,你趁早和我明說了,我替你做主就是!”
鴛鴦本就有些心虛,覺得自己近幾日的所作所為對不起賈母的信重維護,如今面對老太太的關懷就更是慚愧無地,忍不住捫心自問:明明已經當眾立下毒誓了,如今偏又瞞著老太太與人私相授受,這樣做真的合適嗎?
這讓她一度萌生出了爽約的沖動。
不過摸摸袖袋里那沉甸甸的藥盒,想到焦大爺的體貼與情義,鴛鴦終究還是壓過了這一時的沖動,強作鎮定的笑道:“您老人家多慮了,上回的事情才過去幾天?我哥哥就算有八個腦袋,也不敢在這當口胡來。”
頓了頓,又解釋道:“其實是我昨兒從平兒那里得了些治痰癥的藥,所以想跟哥哥嫂子商量一下,看怎么盡快托人送去南京給我老子。”
“平兒這丫頭倒是個有心人,不枉你們素日里相交一場。”賈母微微頷首,旋即又不放心的交代道:“既是進孝道的正經事兒,我就不攔著了,你記得早去早回,要是傍晚還不回來,我就讓人去家里接你!”
“老太太!”
鴛鴦聞言又險些破防,半跪在塌前抓住賈母的衣角,一時眼眶都濕潤了。
賈母見狀也禁不住有些動情,忙擺手道:“好了、好了,你趕緊家去吧,再說下去我就真舍不得放你走了。”
鴛鴦這才依依不舍的拜別了賈母。
然而從榮國府里出來之后,她心中的自責與羞慚也不見消退半分,懨懨的全無半點要與情郎私會的喜悅興奮。
這也難怪,鴛鴦本就是榮府大丫鬟當中,最為自尊自傲的一個的,即便是對焦順心有所屬情有所鐘,也難以完全壓制心中的背德感。
路上無話。
因提前使人知會了金文祥夫婦,等鴛鴦回到家中的時候,這哥哥嫂子早就已經恭候多時了——只是他們臉上可沒半點親人相見的熱切,一個個面沉似水的活像是債主登門。
金文祥好歹還問了妹妹的來意,那金文祥家的卻是二話不說,上來就冷嘲熱諷:“依我看這藥不捎也罷,公爹如今糊涂著還好,若清醒過來,知道咱們家得罪了大老爺,只怕嚇也要嚇死了!”
“你!”
鴛鴦本就情緒不對,如何聽得了這個,當下轉頭質問哥哥:“這話是嫂子自己的意思,還是哥哥也是這么想的?”
說著,抄起那裝藥的盒子乜視著二人道:“若哥哥也這么想的,那就當我今兒白來一趟,往后咱們也再不用聯絡了!”
金文祥見狀剛要張嘴,就被妻子狠狠踩了一腳,只聽這婆娘不屑道:“姑娘這話的說的,倒好像你眼里什么時候有過我們似的?!當初若不是你自己搔首弄姿的,哪里會招惹上大老爺?”
鴛鴦聽她往自己頭上倒臟水,氣的是五內俱焚,一面把藥盒子捏的嘎嘎作響,一面咬牙道:“誰搔首弄姿了?你自己不尊重要往歪道上走,反還賴到我頭上來了?!”
“怎么就是我們賴你了?”
金文祥家的也早憋了一肚子火,當即針尖對麥芒的道:“那大老爺難道是我們招惹上的?!要說這原也是樁好事兒,你自己體面,家里也能跟著沾光——如今可倒好,你哭一場鬧一場的把人得罪死了,就躲在老太太身邊逍遙自在,全不管我們的死活!”
“你……”
“你什么你?!”
上回金文祥家的和這小姑子打嘴仗,結果慘敗了一場,如今可不敢再給她反駁的余地,鴛鴦剛要開口,她便咬牙切齒的拋出了殺手锏:“這幾日府里要重修那大花廳,老大爺放著別人不用,偏點了你哥哥的將——這還不就是恨你折了他的掩面,想著在我們身上找后賬?!”
聽說的賈赦已經針對哥哥展開了行動,鴛鴦登時顧不得再與她爭辯了,忙向哥哥打探道:“哥哥,大老爺果真讓你去修那大花廳了?”
金文祥沉著臉點了點頭,若換在從前,他倒巴不得能經手這樣的肥缺,可現如今賈赦明擺著是要報復自家,不被栽贓陷害就是好的,更不用說撈上一筆了。。
鴛鴦蹙起柳葉眉,一句‘我去找老太太’就要脫口而出,可她最終還是忍了下來。
先前賈母為她折了兒子的面子不假,可這份呵護卻未必能愛屋及烏,更何況因為當初金文祥夫妻背著賈母助紂為孽,老太太對他二人觀感極差——若非如此,先前也不會是那樣的態度。
真要是為了他們找到賈母頭上,只怕多半不會有什么效果,反會進一步惹惱大老爺。
想到這里,鴛鴦不由得心下黯然。
她到底不是那絕情滅性之人。
先前因為哥哥嫂子為虎作倀,她對這夫婦兩個充滿了鄙視唾棄,覺得他們一味貪圖好處體面,全然忘了骨肉親情自尊自愛。
現下得知哥哥為自己的事情吃了掛落,心中的天平不免又起了變化。
雖依舊不覺得自己當初的所作所為有什么不對,卻也難免……
“敢問這里可是金家?”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但鴛鴦因情緒低落也并未太過在意。
金文祥則是答應一聲,主動迎了出去。
“哼”
金文祥家的這時又趁機上眼藥:“你怕是不知道吧?你哥哥這幾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穩,一閉上眼就想起那鄧好時來——當初鄧好時被大老爺活活打死,就是你哥哥他們幫著收的尸!”
鴛鴦抬頭看了她一眼,有心反唇相譏,可想到自己眼下確實對哥哥的事情手足無措,到了嘴邊的話也就少了底氣,最后只能無奈的咽了回去。
金文祥家的難得在小姑子面前占了上風,見狀正要乘勝追擊,卻聽外面金文祥驚呼道:“焦大爺?怎么是您?您這是……”
聽到‘焦大爺’三字,屋內姑嫂兩人都是一驚,做嫂子的是狐疑風頭正勁的焦大爺,怎么會來自己家;鴛鴦卻以為是平兒傳錯了話,所以才把焦順招惹到自己家來了!
兩人下意識都往外迎,結果愣是在門口撞了個肩并肩,金文祥家的狐疑看向小姑子,鴛鴦卻顧不得理會她,發力擠出門外,搶著道:“焦大爺怎么來了?莫不是來找我哥哥的?!”
她這自然是想提醒焦順,千萬不要暴露雙方的關系。
然而焦順卻只是對她咧嘴一笑,邊打量這小院的格局,邊自顧自的往屋里走。
見這院子這雖不及來家脫籍之前,在寧榮后巷住的那院子齊整,但家具擺設卻也不是普通百姓可比,他便把手伸進袖子里,略略調整了一下‘籌碼’的數量。
金文祥斜肩諂媚緊跟在焦順身后,臨進門又呵斥自家婆娘:“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上茶,上最好的茶!”
金文祥家的這時也沒了微風,乖乖應了就要去廂房沏茶,只是走出兩步忽又站住了腳,回頭看向明顯亂了方寸的鴛鴦,小聲試探道:“這焦大爺莫非也是沖你來的?”
鴛鴦待要否認,卻聽里面焦順招呼道:“鴛鴦,你也進來說話吧。”
她登時剖白不清了,只好頂著哥哥嫂嫂詫異的目光,硬著頭皮回到了客廳里。
金文祥家的見狀哪還顧得上什么茶水,當即也忙趴到門后豎著耳朵偷聽
卻說鴛鴦進門之后,便氣惱的瞪向焦順。
她畢竟是個聰慧的,現下已經從焦順這番做派看明白了,并非是平兒錯傳了口信,而是這焦大爺另有別的打算。
焦順原本已經落了座,見狀啞然失笑,旋即重又起身毫不避諱的走到了鴛鴦身邊,伸手拉起了鴛鴦的柔荑。
鴛鴦本來要躲的,可對上焦順那不容置疑的目光,手上就慢了半拍,等反應過來時再想掙開也已經晚了。
牽著鴛鴦的手,焦順轉向一旁愕然的金文祥,開門見山的道:“不滿金兄,我和鴛鴦如今兩情相悅,雖礙于形勢所迫不得不瞞著外面,可我總不能讓她在自己家里,也要做賊一樣藏著掖著!故此我今兒才瞞著她特意找了來。”
金文祥愈發傻了,看看低著頭瞧不清表情的妹妹,再看看淡然自若的焦順,最后吞著唾沫支吾道:“若被大老爺知道了,可、可怎么是好?”
焦順哈哈一笑,反問:“只要你們夫妻不說,大老爺又怎會知道?何況就算真傳出去,我也一樣有法子保住鴛鴦——畢竟大老爺還欠著我五千兩銀子呢!”
金文祥想起府里關于大老爺被關禁閉,就是因為被焦大爺告了黑狀的傳聞,自然不敢懷疑這話,連忙陪笑道:“是是是,大爺肯護著她,自然百無禁忌、百無禁忌。”
“只是……”
焦順的表情目光陡然轉冷,陰惻惻的道:“到時候大老爺奈何不得我和鴛鴦,卻未必不會拿你們夫婦撒氣——再說了,這消息究竟是怎么傳出去的,我屆時也要跟你們夫婦分說分說!”
他那相貌本就帶了三分兇相,況這兩年又添了官威,如今故作姿態,直把個金文祥唬的魂都飛了,噗通一聲跪倒在焦順面前,連道‘絕不敢外傳’。
“用不著這般拘束,往后大家就是自己人了。”
焦順伸手將他扶起來,反手又從袖子里摸出五張一百兩的銀票,在金文祥面前捻的孔雀開屏一樣,笑道:“這五百兩,還請金大哥幫我去置辦些婚嫁洞房要用的物件,等準備好了,再趁夜把鴛鴦接回家——我雖礙于誓言不好名正言順納她過門,可到底也不能太過唐突草率。”
這打一巴掌立刻又給個甜棗的,轉變速度明顯超出了金文祥的承受能力,他直勾勾的盯著那銀票,滿眼都是希冀渴望,卻又猶疑著不敢伸手去接。
“哎呦,這怎么好意思!”
這時金文祥之妻眉開眼笑的從外面進來,嘴里說著不好意思,上手就把那銀票奪了過來,又滿面春風的恭維鴛鴦道:“我就說妹妹是個有福的,如今果然應驗了!”
這‘有福’的說辭,還是上回幫賈赦說合時提到的,她原以為錯過了大老爺,鴛鴦又當眾立下了毒誓,這小姑子只怕就要砸在手里了,誰成想峰回路轉又冒出個焦大爺來。
片刻之前,她對鴛鴦還是橫挑豎揀的看不順眼,如今再瞧竟似是鍍了一層的金光,哪哪兒都是極好的!
見焦順再沒有別的吩咐,她便忙拉著丈夫出了門,又體貼的緊閉了房門。
焦順這才將目光轉到了鴛鴦身上,見她依舊低垂著臻首,便湊上前用額頭抵住她的額頭,然后發力往上拱。
鴛鴦初時并無反抗,知道兩人鼻尖撞到一處,才急忙抽身后退,四目相對,只見她眼眶通紅滿臉淚痕,眉目間似嗔似怨看不出喜怒。
焦順往前迫了一步,她又往后退了一步。
焦順在往前,她再往后。
如此再三,直到鴛鴦的后背抵在椅子上,這才沙啞著嗓子開口質問:“你為何、為何要如此?”
焦順聳了聳肩,坦然道:“我知道姑娘是最清白自愛的一個人,如今雖礙于形勢所迫不得不如此,可若連家人的祝福認同都沒有,卻又讓人于心何忍?想著即便為此冒些風險也是應該的,故此就沒照著姑娘的吩咐來。”
話音未落,先前退避三舍的鴛鴦,便撲上來撞進了焦順懷里,一時喜怒哀樂全都迸發出來,直在焦順胸前哭了個天昏地暗。
焦順緊緊的環住了她,輕輕拍打著她的粉背,面上柔情似水,心下志得意滿——今兒雖暫時放棄了占有鴛鴦的機會,卻是徹底將這驕傲俏婢的身心納入了囊中,大快朵頤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話說……
這比起當初收晴雯時,只要身子不要靈魂的做法,到底是升華了,還是愈發墮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