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賈璉和王熙鳳又在家鬧了一場,平兒心中竟是半點都不覺得訝異,反倒有種靴子落地的輕松感。
賈璉雖然在王熙鳳面前極力裝出悔不當初的樣子,卻并不曾在她面前過多遮掩,故此平兒早就料到這夫婦兩個是貌合神離,且日活多半還會鬧翻。
只是平兒依舊沒想到,這一刻會來的如此之快。
雖不知這時候王熙鳳急著找自己回家做什么,但她還是立刻把手上需要處理的差事交托給了林之孝家的,然后出了二門外鹿頂內的小廳,匆匆往家里趕。
誰知還沒走出多遠,迎頭就撞見了同樣風風火火的鴛鴦。
“你們奶奶呢?”
鴛鴦見了平兒,便忙拉著她道:“老太太被大老爺給氣著了,中午連口水都不肯喝,偏寶玉又賭氣回了怡紅院——所以我想請二奶奶過去開導開導,好歹別鬧出什么來!”
平兒聞言卻忍不住反問:“這么說二姑娘的事情已經定下來了?”
“唉”
鴛鴦嘆了口氣,看看左右無人,這才壓著嗓子道:“原以為咱們這些做奴婢的身不由己,誰成想連二姑娘都難逃這樣的結局。”
平兒輕輕在她腰眼上捅了捅,戲謔道:“別人說這話倒還罷了,你也說這話?難道那洞房花燭還不趁你的意?還是嫌焦大爺這陣子沒來找你……”
“呸”
鴛鴦紅著臉啐了一口,針鋒相對的道:“再怎么,也比不上你這五萬兩銀子的寶貨!”
兩人笑鬧了一陣子,平兒這才正色道:“他倒不是不惦念著你,不過這陣子邢姨娘就快生了,晚上他不得空,偏你白天又不得空……”
“說這些做什么,倒好像我是什么醋壇子似的!”
鴛鴦再次沒好氣的打斷了,順勢把話題轉回了正軌:“說這半天,你們家那位醋壇子呢?”
“怕是叫你白跑了一趟。”
平兒微微搖頭,無奈道:“二奶奶跟二爺剛又鬧了一場,如今正在家里等著我去開導呢,哪里還能去開導老太太?要不你干脆到園子里,把太太和薛姨媽請了來。”
得知王熙鳳自顧不暇,鴛鴦只好轉去了青堂茅舍,又在堂屋門口足等了一盞茶的功夫才被放進去。。
把事情跟王夫人薛姨媽一說,二人忙結伴去了賈母屋里,使出渾身解數想要逗老太太開懷。
當著薛姨媽的面,賈母到底不好學小孩子似的使性子,便在鴛鴦的勸誘下勉強用了小半碗八珍飯,然后便放下湯匙連連擺手道:“不成了,今兒實在是吃不下——剩下的也別糟踐了,快拿去喂給外面的鸚鵡八哥們。”
等鴛鴦服侍著她擦嘴凈手,又端著那半碗飯去了外面,賈母坐正了身子,對王夫人道:“不管怎么說,二丫頭如今也算是定下了,寶玉的事情你又是怎么盤算的?”
她原本更希望寶玉和黛玉湊成一對兒,可又因黛玉的身體狀況一直下不了決心,結果這木石前盟自己鬧了生分,大半年了都不見有所緩和,老太太就漸漸熄了這門心思。
現如今賈母對金玉良緣也早就沒了抵觸心思,故此才會主動提起此事。
王夫人忙把和薛姨媽商量好的章程大致講了一遍:等過了中秋,薛家就搬去紫金街老宅,屆時再花個把月時間安置,等一切妥當了就開始正式議親。
時間約莫就定在九月底、十月初的樣子。
賈母聽完之后微微頷首,又道:“前兒聽吳氏說,順哥兒打算明年春天就和云丫頭完婚,我原還覺得有些倉促了,如今想來,咱們家倒也該有樁喜事沖一沖了。”
聽到‘沖一沖’三字,王夫人有些不自在的擰了擰身子,老太太這話雖沒有點明,但卻顯然和她中邪一事有關。
其實她也不是不能理解,當初榮國府因此丟盡了顏面,賈政更是因此怒氣攻心直到現在病情也不見好轉,凡此種種,賈母這做婆婆的明面上雖不曾說什么,暗地里又怎會一點埋怨都沒有?
可理解歸理解,心中的委屈和不甘卻是一點都沒有少,當初若不是受賈政冷落,自己又怎會選擇劍走偏鋒?又怎會鬧出那樣的丑聞?
如今賈政縱容趙姨娘住進了堂屋里,對自己這個正室不聞不問,倒好像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似的。
王夫人暗暗咬了咬牙,卻也只能強笑道:“老太太說的是,如今兩個孩子年紀也夠了,若不然咱們也定在明年春天?”
“倒不用那么急。”
賈母擺擺手,慢條斯理的道:“比二丫頭早上十天半月就好。”
王夫人這才明白了婆婆的真正用意,原來是想用賈寶玉的婚事,遮蓋住迎春出嫁帶來的輿論——賈薛兩家的婚事自然是大大操辦的,但孫紹祖那邊兒既是續弦,盡量低調些也符合常理。
王夫人心下愈發不快,雖然娶親不比嫁女兒,并無什么骨肉分離之痛,早一點晚一點都沒什么影響,可拿自己寶貝兒子的婚姻大事為別人‘做嫁衣’,總讓她心里頭有些不舒服。
于是又稍坐了一會兒,她便帶著薛姨媽主動告辭回了大觀園里。
返回頭再說平兒。
與鴛鴦分別之后,她急忙回到家中,原以為王熙鳳必然是怨天尤人的樣子,誰知進門卻見這鳳辣子好端端的坐在梳妝臺前,正對著鏡子補妝描眉。
平兒愣了一下,趨前兩步正要開口,忽聽王熙鳳頭也不回的吩咐道:“你去知會焦順一聲,就說我下午要見他。”
聲音不大,語氣也十分平常,卻隱隱透著幾分決絕。
平兒隱約意識到了什么,小聲詢問道:“是把他叫到家里來,還是……”
“讓他自己選地方。”
王熙鳳慢慢回身,迎著平兒的目光一字一句的道:“選個不會被人打攪的地方!”
這一下徹底坐實了平兒的揣測。
說起來當初因不想看到兩人爭斗,平兒確實曾想過要撮合二人來著,可如今幻想中的事情走向了現實,她反倒忐忑起來。
支吾著勸道:“奶奶如今正在氣頭上,要不要等過幾日冷靜了……”
“不!”
王熙鳳斷然道:“就是今天下午,你告訴他,過時不候!”
說著,又轉回身繼續梳妝打扮。
平兒暗嘆一聲,也只能默默退出了臥室,徑往焦家傳信。
彼時焦順剛用完午飯,正摟著邢岫煙暢想些兒女事,忽然聽說平兒登門拜訪,便對邢岫煙道:“你自在這里歇著就是,我去西廂里見她。”
說著起身到了外間,領著平兒和玉釧去到了西廂房。
等到了西廂房里,玉釧斟好了茶便乖巧的退了出去,焦順臉上嚴肅的表情登時一松,嬉皮笑臉的就要往前湊。
平兒忙后退了半步,急道:“二奶奶又和二爺鬧了一場。”
焦順正想說這跟自己有什么關系,又聽她繼續道:“二奶奶氣急之下,要約你下午見上一面。”
焦順愕然,瞠目結舌道:“姐姐是說……她這是要……”
“應該就是你想的那樣。”
平兒點點頭:“她說讓你選個不會被人打攪的所在,還說過時不候。”
這可真是意外驚喜!
焦順原本還因為良心發現,錯過了迎春的元紅而遺憾,不想王熙鳳竟主動送上門來了。
他難掩亢奮的來回踱了兩圈,首先想到的就是梨香院后面的山洞,這可是他幾度定情的洞天福地,第一次與李紈也是在此,如今再把王熙鳳約過去,這大奶奶二奶奶豈不就團圓美滿了?
只是……
如今那處所在被圈進了大觀園里,他最近兩次白天進出還是托了寶玉的福。
若換成晚上倒是暢通無阻,偏偏王熙鳳約定的是下午,這就有些麻煩了。
刨除大觀園的話,還有兩處現成的所在可用,一是寧國府的小跨院,二是來家在寧榮巷的舊居。
可前者必然會暴露他和尤氏的奸情,在沒有徹底拿下王熙鳳之前,焦順可不敢冒這種風險。
至于后者……
王熙鳳畢竟是榮國府有數的體面主子,在家還好說,要是出府必然是前呼后擁,又怎么可能逼得開旁人的耳目?
正左右為難之際,忽聽平兒在一旁感嘆道:“你當初給她做家奴時,只怕萬沒想到會有今日吧?”
這話卻陡然點醒了焦順,讓他想到了一個僻靜,又別有一番寓意的地方!
他興奮的停下腳步,卻不急著說出私會的地址,而是擁著平兒好一陣耳鬢廝磨,直到將平兒心里那不多的醋意全都消磨干凈了,這才含著她銀元寶似的耳朵說出了一個所在。
平兒聽了美目圓睜,愣怔了半晌這才在焦順胸口搡了一把:“虧你也想的出來!”
送走平兒之后。
焦順便迅速的行動起來。
先是殺奔寧國府里,借了銀蝶做幌子,又從小跨院的后密道去了西角門處。
等銀蝶調開守門的婆子,焦順便通過西角門悄默聲的摸進了私巷里,然后掩著私巷一路向東,來到了久別的故地——鍋爐房。
他是隆源二年九月里穿越到這方世界的,在家養了一個多月之后,就被安排在鍋爐房里做工,而正是在鍋爐房做工的這段時間里,他才漸漸褪去了初來乍到的浮躁,真正的融入了紅樓世界。
那時候他還姓來不姓焦。
焦順掏出剛剛向尤氏討來的鑰匙,打開大門滿是感懷的走進去,正中的鍋爐房依舊是灰蒙蒙的,北面椎場上依舊堆著些碎煤渣,南墻下的八口巨缸也絲毫沒有變化。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在這里,他曾不止一次暗暗對天發誓,必要用盡一切手段擺脫奴籍的束縛。
在這里,他時常裹著沾滿煤灰的破棉襖,暢想著日后娶寶釵還是娶黛玉為妻。
在這里,他遇到了這一世的第一個女人,也是至今還充當重要工具人的楊氏。
在這里……
他即將為自己短暫的家奴生涯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以刁奴騎主的方式來完成!
焦順打開鍋爐房的門,打量了幾眼不再轟鳴的水泵,然后展開手里拎著鹿皮褥子,毫不在意的攤開在滿是黑灰的墻角。
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充滿惡趣味的想在上面偷偷撒些煤渣,好將當初高高在上的二奶奶由里到外的污染。
不過考慮到這畢竟是頭一回茍且,若為了這些事情因小失大,豈不悔之晚矣?
故此也只能遺憾的放棄了這個想法。
簡單的布置好場地,焦順重新又回到了門口,抱著肩膀斜依在門框上,一如兩年零九個月前那樣慵懶的曬著太陽。
不過……
這大夏天的太陽和冬天的太陽差距著實有點大。
熱也就罷了,還晃的人兩眼發花。
就在焦順考慮要不要去里面納涼的時候,大門口再次傳來的動靜。
焦順的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人卻并沒有急著動作。
畢竟現在還不能百分百確定來的就是王熙鳳,如果是別人意外發現鍋爐房沒落鎖,他站在這里也能用緬懷過去的理由搪塞過去。
不過并沒有發生這樣的意外。
隨著一陣細碎的動靜,穿著輕紗長裙的王熙鳳準時出現在了大門口,兩人四目相對,王熙鳳蹙眉抱怨道:“為什么選在這里,真是臟死了!我……”
焦順卻半句也沒聽進去,他瞇著眼睛,打量著站在陽光里的璉二奶奶,腦海中不自禁的浮現出了,當初頭一次被母親帶去報夏小廳里拜見王熙鳳時的情景。
那時她不茍言笑的坐在羅漢床上,身上同樣是撒滿了陽光,神圣、威嚴、美膩,就像是一尊不容侵犯的觀世音菩薩。
那時,他還是個卑微的家生子奴才,因一時不慎看呆了,回去還被母親數落了好久。
那時,她離自己的距離比現在要近得多,卻又恍似在天邊一樣難以觸及。
而現在,她離自己更加遙遠,卻又變得觸手可及!
這一刻的日頭正盛,卻熱不過焦順心下蓬勃燃燒的征服欲!
他邁開腿一步、兩步、三步,腳下越走越快,迎著王熙鳳逐漸錯愕的目光,抓起她猛的往肩上一扛,就像個無法無天的山大王一樣,將這榮國府里最煊赫最張揚的女主人,拖進了陰暗骯臟的鍋爐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