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下午。
高大的挽馬在工部東角門前緩緩駐足,和車夫并排坐在車轅上的栓柱連忙跳下來,繞到后面擺好了木梯。
焦順下車后見他四脖子汗流的,便順手丟給他幾兩散碎銀子,吩咐道:“帶著老王車夫去冰室里坐坐,記得緩一緩再吃,小心內熱外冷傷了肺腑。”
其實平時冷了熱了,他都是讓栓柱坐里邊兒的,不過今兒因在河道衙門受了一肚子閑氣,出來時不自覺陰沉著臉,唬的這小子自己跑去了前面。
“這怎么使得、這怎么使得?!”
栓柱接過銀子正要招呼車夫王老四,斜下里就有個六品官兒小跑著過來,嘴里連聲道:“大人是為了徐州百姓奔波,這些挑費理應下官來出!”
說著,用袖子攏了一團黃燦燦的物事,硬是塞進了栓柱手心里。
栓柱卻不敢要,猶疑著望向焦順。
“周通判何須如此。”
焦順板起臉道:“尚書大人既已批示了,與河道衙門溝通就是本官分內之事。”
本朝吸取了前清的教訓,所設的河道衙門并不是單獨的機構,而是掛靠在督察院下面的有司衙門,也不再負責修建堤壩、疏浚河道,而是專司監督與河道有關的各項工程。
說白了,就是從乙方包工頭變成了甲方審核員——不管是修筑補筑還是增筑,反正只要想動堤壩,就必須先通過河道衙門的審計,才能要求戶部撥款。
正因如此,焦順最近才經常跑去河道衙門打擂臺。
今年徐州的堤壩要大修,請款數目遠超平常,因擔心卡在上面批不下來,所以才特意派了這周通判過來跑部錢進。
當然了,焦順肯定是不敢收受賄賂的,頂多是多拿點兒冰敬炭敬罷了。
好容易打發走這熱情的徐州通判,焦順獨自回了司務廳里,剛把打擂臺要用到的公文舊冊交給書辦處置,偏廳里賈蕓先是領著幫閑送了解暑的冷飲來,又拿了長柄蒲扇頻頻‘進孝’。
焦順隨口說了兩句,也就由著他了。
正呡著冷飲歇腳,外面劉長有又匆匆尋了過來,看他這樣子焦順就大致猜出所為何事,于是搶先發問:“今兒又來了幾家?”
劉長有微弓著身子,邊拿帕子擦汗邊答道:“單只是上午就來了五六家,下午又來了兩家,聽說大人去了河道衙門就都陸續散了,看那樣子只怕一半天還得找上門來。”
焦順聞言不由皺起了眉頭,打從昨兒開始各家工坊的提舉、大使就紛紛找來,期望工學能再騰出些名額來。
至于原因么……
聽說是有工讀生向外面透露了,禮部奏請朝廷一視同仁,讓工讀生也要舉業入仕的消息。
先前工讀生頭名直接授予官職,其它做書辦、大匠、糾察隊長的,也都有機會進入仕途的風聲,就已經惹的人心浮動了,如今又得知這通天大道隨時都可能被砍掉,有志于此的人哪還能坐得住?
有門路的紛紛托請到廠領導頭上,于是這才導致了近兩日的亂象。
大肆擴招暫時是不可能的,別說師資力量的問題難以解決,就算能夠解決這些問題,焦順也不想在文臣和皇帝斗法的當口,去主動挑動雙方的神經。
但眾怒難犯,焦順也不好明著拒絕,再說他還指著拉攏人心,把各大工坊搞成自己的基本盤呢。
為今之計,也只能先用‘拖’字訣安撫一下,好歹也等確認皇帝能不能頂得住再說。
“這樣。”
想了想,焦順又吩咐道:“再有來的你一律擋駕,就說部里已經知道了,讓他們等候部里通知就是——等明兒,你再安排人去各大工坊一家一家的征求意見,看他們覺得招多少人合適,名額該怎么分配,對畢業的工讀生有什么看法……”
“總之是怎么繁瑣怎么來,要表現的無比重視這事兒,但又不能做出任何許諾。”
“這……”
劉長有顯然沒能完全領會上司的意思,他畢竟是匠官出身,雖也沾染了官員習氣,但一貫還是以穩抓實干為基準的,這種官樣文章也輪不到他來做。
焦順見狀擺手道:“算了,我讓秦司務去辦吧,你抓緊核對淮陰報上來的請款賬目。”
劉長有聞言明顯有些忐忑,他是焦順一手提拔起來的,但這秦司務最近卻和焦大人走的頗近,許多公文上的事兒都會找他商量,前陣子認干女兒的時也請了他去……
再這么下去自己豈不是要失寵了?
看來自己也得去請個師爺,補一補這上面的虧空了。
西直胡同,尤家。
尤三姐從柜子下面摸出個帶鎖的小盒子,先用力扒開一條縫往里窺探,見看不清楚,又捧在手里用力搖動。
尤二姐正在蹲在床頭柜前翻找,聽到身后嘩啦啦的動靜,回頭看去登時嚇了一跳,忙上前劈手奪過,護在懷里呵斥道:“你亂搖什么,萬一那耳環真在里面,卻被你磕花了可如何是好?”
原來兩人是趁著尤老娘外出,跑她屋里翻找那副耳環來了。
“石頭做的東西,怎會這么容易磕壞?”
尤三姐小嘴一撇,見姐姐當真有些惱了,這才又嬉笑道:“放心吧,我上回見媽媽拿出來的時候,里三層外三層包著軟布呢,這嘩啦啦的肯定不是。”
尤二姐聽她這一說才松了口氣,卻兀自不死心的對著窗戶,扒開細縫往盒子里窺探。
結果還沒等看清楚,又聽尤三姐稀里嘩啦的,從柜子里翻出不少東西來,她急忙喝止道:“你一樣一樣的往外拿,這都翻亂了,仔細被她瞧出來!”
“瞧出來又怎得?”
尤三姐半邊身子探進柜里,不以為意的悶聲道:“本就是姐姐自己的東西,媽媽上回說了要還給你,結果又出爾反爾,如今就鬧起來也是咱們有理!”
“呸”
話音未落,就聽窗戶外面有人啐了一口:“我還當是遭了外賊呢,原來是兩個養不熟的家賊!”
說話間,尤老娘就從風風火火的從外間轉進來,搖頭晃腦的叉腰呵斥:“你們小孩子家家不知道過日子的難處,這柴米油鹽哪一樣不得花錢?原想著讓那焦大爺拉扯咱們一把,誰成想你妹妹又把人給得罪了!”
“如今咱們一天天寅吃卯糧,再過陣子說不定就得指著它過活了,我若不小心守著,倘若被你不小心給弄丟了,難道咱們娘仨都去喝西北風不成?”
尤二姐雖財迷心竅,對母親到底還是敬畏的,訥訥的低頭不敢還嘴。
尤三姐卻早和老娘鬧翻了,如今是絲毫的尊卑都不顧,也學著老娘一般叉腰冷笑:“媽媽只管放心,‘都’不了,有大姐的名頭在,姐姐隨便嫁出去也不愁吃穿,最多就是您一個人去喝西北風。”
“你!”
尤老娘被氣了仰倒,指著尤三姐的鼻子罵道:“沒良心的白眼狼,真當你跟著那姓柳的就能有什么好下場了?我實話告訴你,他早搬出了北靜王府,如今跟個什么疤臉的戲子住在茅草屋里,那窮的,叮當爛響!”
“當真?!”
不想尤三姐聽了這話卻喜出望外,上前扯住母親連聲問道:“媽媽快告訴我,柳郎現今住在何處!”
她原是因為北靜王府外人難以進出,所以才只能被動等待著南下的日子,如今聽說柳湘蓮已經搬了出來,自然要提早過去團圓。
尤老娘見弄巧成拙,那肯真就遂了她的意?
當下隨口敷衍道:“我就聽人一說,怎會知道他到底住哪兒?”
眼見女兒還要追問,她又不屑冷笑:“再說你就知道了又能如何?他連自己都養活不了,再添了你這么個累贅,豈不更要活活餓死了?”
聽了這話,尤三姐的亢奮情緒才稍稍減弱了些。
自己肯定是不能連累柳郎的。
不過這也正是雪中送炭的好機會,若是自己能夠資助柳郎,豈不就能迅速拉進雙方的關系?
想到這里,尤三姐不自覺就看向了姐姐手上的盒子。
尤二姐還不明所以呢,尤老娘卻窺破了她的心思,當即咬牙切齒的罵道:“好個喂不熟的浪蹄子,你還想偷了那救命的家底,去外面養野漢子不成?!”
尤二姐這才反應過來,下意識抱緊了盒子,旋即又覺得不對——那耳環可并沒有放在里面。
于是她忙提醒道:“媽媽可千萬收好了,別被妹妹偷了去!”
也不怪她毫不猶豫的就轉換了陣營,這尤三姐為了柳湘蓮可是什么都能做的出來。
尤老娘也毫不猶豫的接納了二女兒,同氣連枝的道:“放心,她就是把這房子拆了,也休想把東西找出來!”
眼見母親和姐姐都是如臨大敵的架勢,尤三姐也知道想打那耳環的主意是不可能了,當下翻著白眼道:“你們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媽媽不是說要去寧國府打秋風么,咱們也別等明兒了,今兒就過去,她不給銀子咱們就住下不走了!”
聽她把主意打到了寧國府頭上,母女兩個這才松了口氣。
可尤老娘卻又擔心尤三姐去了得罪人,非但討不到好處,反而惹上一身騷。
“媽媽放心。”
尤三姐捏起粉拳,臉上朝圣似的泛著光:“為了柳郎,莫說被大姐貶損幾句,就算是陪那爺倆逢場作戲又能怎得?”
說話間,她卻又用眼角余光掃量起了姐姐。
她此身此心都許給了柳郎,自然是不能再讓別人沾染的,真要是到了那一步,怕是就只能委屈委屈姐姐了。
雖然姐妹自小關系極好,她也舍不得讓姐姐受辱……
可誰讓是為了柳郎呢?
好在姐姐也是貪圖財貨的,大不了到時哄出錢來,給她留一般當做安慰就是了。
嗯……
柳郎畢竟急等著用錢,還是留給姐姐三成吧。
經她再三的保證,尤老娘也想著尤氏就是生了這三丫頭的氣,所以才斷了給娘家的供養,倘若三丫頭肯低頭認錯,或許還真就能討些銀子也說不定。
于是便答應了下來。
三人撐了兩把遮陽紙傘,出了家門直奔寧國府而去。
寧國府后宅。
尤氏在鏡子前橫臂托起兩團良心,拿著痱子粉在糧倉下方均勻涂抹。
這一個多月里她天天運動,還讓婆子時不時的推拿,好容易才把身上的贅肉減去了大半,唯獨這處滿漲漲的非但沒有縮水,反而又豐滿了一圈。
這雖不是什么壞事,卻也帶來了一些小麻煩。
譬如濕疹之類,專屬于E級以上的夏日煩惱……
平時也還罷了,今兒可是特意約了焦順再續前緣的,總不好露了瑕疵——尤其他上回來就愛極了此物。
仔細涂抹了一遍,尤氏正檢查有沒有疏漏處,就見銀蝶快步走了進來。
她忙把肚兜裹纏回去,一面反手系帶子一面問道:“可是焦大爺到了?”
“大爺還得過會兒才散衙呢。”
銀蝶上前幫她系好了肚兜,又稟報道:“是親家老太太和兩位姑娘來了。”
“怎么又是……”
尤氏登時沒了興趣,正要吩咐銀蝶擋駕,突然又覺察出不對來,納悶道:“三丫頭也來了?”
“三姑娘也來了。”
銀蝶道:“瞧著和以前大不一樣,說話辦事都和氣多了,還說要親自跟太太賠不是呢。”
“這倒真是奇了。”
尤氏又在銀蝶幫助下穿好了外裙,這才吩咐道:“左右那賊漢子還沒來,咱們且瞧瞧她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銀蝶會意,便去外面請了母女三人進來。
彼時尤氏也迎到了外間,四人打了個照面,其中三個彼此剛露出客套的笑容,忽見尤三姐趨前兩步,噗通一聲跪倒在尤氏面前。
尤老娘和尤氏都是一愣。
心道她就算是要賠禮道歉,也沒必要一來就直接跪下吧?
這時卻見尤三姐一個頭磕在地上,揚聲道:“姐姐,以往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看再我年少無知的份上,還請姐姐不要和我計較。”
尤氏原本沒想著輕易饒過她。
可面對這般直接了當的跪地求饒,卻也不好生硬的拒絕,忙一面伸手去扶,一面道:“咱們姐妹之間何須如此?妹妹快起來說話、快起來說話!”
尤三姐卻縮著身子避開了她的攙扶,又是一個頭磕在地上:“既還記著姐妹情分,萬望姐姐告知柳郎的下落!”
卻原來她是推測出,尤老娘必是從寧國府聽來的消息,所以才迫不及待的跑了來,甚至不惜顏面的跪拜賠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