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便門鋼鐵廠。
自從一時沖動加入了工盟之后,孫銘騰這些時日是坐臥難安,總擔心事情敗露,被抓去大理寺和舅舅做獄友。
尤其打從那天過后,工盟的人就再沒有出現過……
這是死是活,總該給個準信吧?
孫銘騰一度曾想要主動聯絡那兩個工讀生,可仔細一琢磨,自己除了知道對方是糾察隊副隊長之外,壓根就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發現這一點之后,他就更是焦躁難捱了。
才幾天的功夫人就瘦了一圈,嘴上也起了個大燎泡,到了十七這日更是覺著半邊牙疼的厲害,正猶豫要不要去開兩副去火的湯藥,結果突然就得了工盟的召喚,說是讓去城郊某處小作坊里開會。
這回來傳信的并不是工讀生,而是個半大的孩子。
孫銘騰盤問了幾句,那孩子一概推說不知,只轉告孫銘騰申時下午三點之前一定要到場,然后就風風火火的跑掉了。
孫銘騰守著那孩子捎來的憑證和地址,足足猶疑了一個多時辰,才下定決心要去赴會。
臨行前,他專門找到另外兩個組長旁敲側擊了一番,發現這二人全都沒有得到通知,心下倍加忐忑之余,卻也不免洋洋自得。
當天下午,他提前半個時辰就到了現場,卻足足又花了兩刻鐘,才鼓起勇氣踏入了這家工坊的大門。
等發現工坊里巡邏守衛的,都是穿著深藍制服的糾察隊員時,除此之外再無旁人時,孫銘騰這才暗暗松了口氣,心道這工盟看來還是有些章法的,應該不至于被人隨隨便便就一窩端了。
向守衛出示了憑證,立刻有人上前招呼道:“東便門鋼鐵廠的孫組長是吧?跟我來吧。”
孫銘騰滿面堆笑的一抱拳,正要與其對答幾句拉一拉關系,那人卻二話不說轉身就往里走。
孫銘騰無奈,只得亦步亦趨的跟了上去。
開會的地方,就設在這工坊最大的車間內,里面的繅絲機都沒有挪走,只是搬到了兩側靠墻的地方,居中騰出了一大片空地。
北墻正中簡單搭了個半人高的木臺,圍著木臺又扇面似的排開百十張馬扎,如今上面早已經坐的七七八八,其中以穿著糾察隊制服的居多,有穿淺藍色制服的隊長,也有穿深藍色制服的隊員。
另外還有一些穿長衫的,言談舉止像是讀書人。
孫銘騰知道有一部分工讀生被分去工部做了書辦,所以對這些穿長衫的倒并不奇怪,反而是看到那些穿深藍色制服的人,心下隱隱有些失落。
他原以為自己是個特例呢,可如今看來被邀請的組長也并不在少數。
那為什么二組長和三組長沒得到邀請?
聽引路人說可以隨便坐,孫銘騰下意識就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打算先豎起耳朵睜圓眼睛觀察一下,卻不想剛落座就被左右的藍色制服給盯上了。
其中一個自來熟的,主動把馬扎往孫銘騰身邊搬了搬,好奇道:“這位老哥是哪個廠的,怎么沒見你們隊長?”
孫銘騰這才發現,雖然會場上看似雜亂無章,但基本上那些深藍色制服的隊員,都是跟隨在某個工讀生隊長身旁的。
單獨一人的工讀生隊長還有幾個,但像他這樣無依無靠的糾察隊員卻是絕無僅有。
“我是東便門鋼鐵廠的,至于我們隊長……唉”
孫銘騰假模假式的嘆息一聲,旋即就見投來的目光又多了不少,連附近的工讀生也都紛紛側目。
他既覺得如芒在背,又暗自有些得意,覺得自己到底是與別人不同的。
眼見又有兩個深藍制服湊過來,似乎是要打探陳萬三和李慶的現狀,孫銘騰生怕漏了怯,忙主動問道:“我們廠里還有兩位組長也是入了盟的,今兒卻怎么沒請他們來?”
“老哥有所不知。”
那自來熟的洋洋自得:“能過來開會的,都是能識文斷字的主兒,那些目不識丁的就算入了盟,又豈能領會隊長老爺們的深意?”
原來是這么個挑選原則。
孫銘騰恍然之余,又覺得這事兒有些荒誕,工盟原本就是為了對抗讀書人才成立的,結果開會時,反倒把對不識字的工友排除在外,這實在是有些……
不過他作為既得利益者,即便覺得有些問題,也懶得與那些文盲們共情。
正待趁機多套幾句話出來,那自來熟的工友突然捅了捅他的腰眼,指著臺上道:“快瞧,會長上臺了!”
孫銘騰急忙抬眼望去,就見一個身形魁梧濃眉大眼的隊長出現在了臺上,而以他為中心,原本嘈雜的車間也逐漸的安靜下來。
孫銘騰見狀忍不住壓低嗓音,向身旁的工友交頭接耳的打聽:“這位會長老爺是什么出身,瞧著威望不小啊?”
他其實一直都稱呼陳萬三為隊長,陳萬三也從不喜歡別人叫自己老爺,但看到這里的工友都如此稱呼工讀生,便也開始入鄉隨俗起來。
“這是董恂董老爺。”
那自來熟的工友一挑大拇哥,滿臉艷羨的道:“在老爺們當中是這個!聽說要不是最后考試的時候,沒留神弄錯了一道題,他如今早該是朝廷命官了!”
那不就是工讀生里的榜眼?
想想先前兩個聯絡自己的工讀生,都說頭名的楊老爺如今翻臉不認人,這榜眼頂上來倒也是順理成章事兒。
此時孫銘騰已經發現自己對工盟事情,似乎比別人都知道要少,不過這也正常,畢竟別人都是工讀生老爺主動拉來的親信,而自己卻是趕鴨子上架,缺了引路人,自然不容易獲得信任。
“諸位同道、諸位工友!”
等到臺下逐漸安靜之后,臺上的董恂便掃視著四方朗聲道:“這是咱么工盟第一次正式聚會,多半也最重要的一次!”
他的嗓音渾厚沉穩,聽著就有種讓人想要信任的感覺。
話音剛落,臺下就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孫銘騰也混在其中,一面把巴掌拍的生疼,一面暗暗提心吊膽,生怕接下來董恂就嚷著要扯旗造反、殺官放糧。
卻見董恂寒暄了兩句,立刻直奔主題道:“眼下的形式如何,也不用我再多說了——那些讀書人是一門心思想要毀了工學、毀了新政,毀了咱們大家的前程!”
“咱們工盟絕不能坐視他們得逞!所以明天一早,咱們也要去大理寺門前集會,要求朝廷嚴懲犯官周隆,徹查幕后主使!”
這雖然不是扯旗造反,但還是引起了一陣嘩然。
孫銘騰暗中觀察,發現那些發出驚嘆的,基本都是身穿藍色制服的普通工人,而工讀生們則明顯早就已經知道這事兒了。
這也不奇怪,畢竟人家是老爺嘛。
董恂抬手虛壓了兩下,立刻就有工讀生出面彈壓,很快就又讓會場恢復了平靜。
只聽他繼續道:“咱們是去講理的,絕不能出現任何沖突,若是那些讀書人有意動手,就由我和在座的工讀生擋在前面,寧愿吃些虧,也絕不能讓局勢脫離掌控!”
這一說,藍制服們才真正踏實下來。
既然老爺們肯帶頭,又寧愿挨揍也不愿把事情鬧大,那自己還有什么好怕的?
“因為這些只是明面上的。”
董恂這時突然拔高了聲調:“咱們工盟這次非但要發出工人自己的聲音,更要趁機引導民心所向,讓那些整天大放厥詞、煽動造勢的讀書人自食其果!”
剛剛安靜下來的會場,登時又開始躁動起來。
士人操控輿論,古已有之,如今各大報紙更是由文人所把控,要改變民間輿論談何容易?
更遑論讓他們自食其果?
這次連工讀生們都有些驚詫,顯然事先并不知道還有此節。
于是董恂示意同窗們出面彈壓時,用了比先前多一倍的時間,才再次讓會場恢復了平靜。
“大家放心。”
只聽他再次揚聲道:“這是咱們工盟打響的第一槍,自然不會打無把握之仗——牛兄,先把東西發下去吧。”
他沖臺下點點頭,立刻有個面容清秀的年輕人起身,捧著一大疊資料挨個分發。
趁著還沒發到自己這邊兒,孫銘騰忙向一旁的自來熟打聽,這牛隊長又是何許人也。
“這位是牛思源牛隊長!”
這自來熟果然是個消息靈通的,當下壓著嗓子道:“聽說他爹是什么大人物的私生子,可惜人家不肯認,所以才淪落成了匠戶——牛隊長是會長老爺的左右手,咱們今兒聚會的場地,聽說就是他一手安排的!”
牛思源?
這名字聽著就是想要認祖歸宗的意思,就不知這位牛隊長到底是哪家的子孫。
正琢磨著,那牛隊長就已經發到了這邊兒,工讀生們只是伸手去接,藍制服們則要誠惶誠恐的起身道謝。
孫銘騰也隨大流的拿了一張,原本還擔心自己看不明白,不想細一過目,通篇竟都是大白話,連他這樣只讀過一年蒙學的也能輕易讀懂。
而上面主要講的就是兩件事:一是工學如果能夠發揚光大,普通人家的子弟都有機會去工學學手藝,即便最后做不了官兒,也能學些一技之長養家糊口,總之就是好處多多。
二是工學和匠官到底意味著什么,讀書人又為什么要不顧一切的摸黑工學和匠官,若是讓他們得逞,又會造成什么樣的結果。
孫銘騰還沒看完,臺上董恂又慨然道:“操控輿論原是讀書人的專長,千百年來都是他們說了算,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在這上面就沒有弱點,咱們在這上面就沒有長處!”
臺下眾人聽了這話,都顧不得再細瞧手里的文章,俱都抬頭看向了董恂,好奇他嘴里說的弱點、長處究竟是什么。
只聽董恂道:“千百年來,科舉這條路早已經被過度神話了,大多數老百姓對秀才、舉人,或明或暗都有些仰視敬畏,覺得普通人是走不了這條路的。”
“這對于讀書人而言,原本并不是什么壞事,甚至還有助于他們自抬身價。”
“但在爭取民心上,這卻是個極大的隱患!”
“因為老百姓壓根就不覺得自己能走的通這條路,所以他們就算把科舉吹的天花亂墜,與普羅大眾也全無半點干系。”
說到這里,董恂猛一振臂:“但工學就不一樣了!就算是再怎么自輕自賤的人,也不會覺得自己的兒孫會笨到連一門手藝都學不會!”
“然后這時你再告訴他,只要手藝學的足夠精熟,未來就有機會做官兒……”
後面的話董恂并沒有說出來,但臺下大多數人都已經得出了答案。
孫銘騰也不例外,他忍不住又低頭看向手里的文章,心道怪不得上面要極力渲染工學的好處呢,卻原來是要借此拉攏民心。
不得不說,這張餅畫的十分有技巧,至少孫銘騰就不自覺的受了蠱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這張大餅最好的實證楊老爺,似乎并沒有加入工盟。
此時董恂也從牛思源手中接過一份資料,沖臺下揮了揮,道:“咱們今天下午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把這張紙上的東西吃透,然后連夜將這些內容教給能信得過人!咱們在大理寺吃的虧、吃點苦,能不能加倍、十倍、百倍回報,就看這場宣傳究竟能不能奏效了!”
“記得,一定要找自己信得過的人,而且天亮之前不許他們擅自外出,以免提前走漏了消息!”
“再有,提前準備好居中傳信的人手,如果有沖突起來的風險就算了,若是官府出面維持秩序,就立刻差人回廠里進行宣揚,鼓動更多的工人參與進來!”
“屆時來一百人,就跟廠里說是三百之眾;有三百就說是一千,有一千就說是無邊無沿!”
“人都愛從眾,何況工人們心中本就有怨!”
“只要這次做好了,下次再有類似的行動,咱們工盟就能一呼百應、萬人景從!”
眼瞧著臺上董恂振臂高呼,孫銘騰在臺下也是熱血沸騰心潮澎湃,直恨不能立刻就與那些酸丁拼個你死我活。
他一利己之人尚且如此,遑論旁者?
唯有那牛思源大聲響應的同時,眼中卻滿是冷色。
這時突然有人質疑道:“會長老爺,要是官府偏幫那些讀書人,要抓咱們回衙門怎么辦?”
這話頓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擔心。
卻聽董璇哈哈一笑,揚聲道:“大家只管放心,下月初要接任順天府尹的賈雨村賈大人,和我等的恩師——也就是焦順焦大人一樣,都是榮國府出身!看在老師面上,他縱然不肯偏袒咱們,也絕不會偏幫那些學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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