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既說了邢岫煙分身乏術,自不好轉過臉就將她請來詢問。
再說了,以邢岫煙侍妾的身份,貿然請來與南安郡主會面也不合禮法。
故此直到下午送走了南安太妃和郡主之后,林黛玉才受眾人所托將邢岫煙請來了瀟湘館——焦順畢竟是外男,一般只有他不在家時林黛玉才會登門。
聽林妹妹復述了南安郡主的提議,邢岫煙自然沒有反對的道理。
她倒不怎么在意這些,但卻知道林黛玉在榮國府悶了這些年——尤其是和賈寶玉鬧翻之后,其實也頗希望跳出這桎梏牢籠,哪怕是偶爾暫時的也好。
只是……
“雖是一樁好事,但你也須牢記身份有別,若與那南安郡主起了爭執,務必權且忍耐,左右不過是個外人罷了,以后借故推辭不去赴約就是。”
“姐姐只管放心。”
林黛玉見她擔心自己,便將身子往她肩頭一靠,輕聲道:“縱有什么,也還有三妹妹和寶姐姐打圓場——她們是萬萬瞧不得有人得罪南安王府的。”
“靠人終不如靠己。”
邢岫煙撫摸著她的頭頂一語雙關,旋即又嘆道:“罷了,你左右也不是個聽人勸的,且行且看吧。”
林黛玉自然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但自己志不在此,便也沒有順著這話往下說,而是另起爐灶,說起了對南安郡主的觀感。
兩姐妹聊了能有小半個時辰,這才依依惜別。
邢岫煙回到家中,原想著把這事兒稟給焦順知道,結果去到北屋里一瞧,自家大爺正咬著筆桿子在書桌前冥思苦想,心知這必是又在給皇帝寫奏折,故此便沒敢打攪,只悄默聲的退了出去。
她所料不差,焦順真是在寫奏折——更準確的說,是在給隆源帝寫回信。
昨兒他得了消息,就把自己在鎮國公府的見聞,以及南安太妃要來榮國府的事情,一股腦稟給了皇帝,而皇帝轉過天便回了一封洋洋灑灑的御批。
御批當中,可以看出皇帝對最近的形勢頗有些志得意滿,覺得自己重啟昭獄的做法,果然是一招妙手,非但有效震懾了文臣,更使得勛貴們開始主動靠攏。
而在志得意滿之余,皇帝不免又起了大干快上的心思,總覺得按部就班的等著工學建成,再循規蹈矩的等著一批批工讀生填充基層,實在是太過拖泥帶水不夠爽利。
照隆源帝的意思,合該趁著眼下形勢大好,宜將剩勇追窮寇才是上策!
計劃很美好,但還沒邁出第一步就卡住了。
想要大干快上,總得有錢才行,但如今夏國的財政卻十分吃緊——若非如此,戶部也沒底氣硬頂著不給工學撥款。
隆源帝登基之初,國家財政其實還算不錯,每年刨去所有的開支,還能攢下一些應急的儲備。
但近幾年,先是援助茜香、遠征身毒,消耗掉了國庫里的大半積累,緊接著又撥出巨款重建南北水師,連著幾年無底洞似的往里填,國家財政自然捉襟見肘。
故此隆源帝雖滿腦袋都是大干快上的心思,卻苦于無米下炊。
甚至于都動了拆東西墻補西墻的心思,有意從勛貴們的捐助中挪一部分出來,作為先期投資,從速上馬還在初步勘察階段的京西鐵路。
這自然是焦順不愿意看到的。
火車鐵路雖然是明擺著的政績,可說到底工學才是他的根基所在,若為了修鐵路耽誤了工學,那他寧愿不修這鐵路!
但這事兒也不是他說了算。
硬要攔著也不成,隆源帝就是個順毛驢,何況焦順又是他的心腹近臣,除非是腦髓突發貴
恙,否則焦某人絕不可能去搞什么犯言直諫。
那就得想法子開源節流,或者至少給皇帝畫個大餅了。
思來想去,焦順覺得還是該從自己身邊的事情上著手,譬如……賣軍火!
不管是隆源帝還是軍械司,對于盡快列裝新式火槍的事兒都很上心,料來等到在龍禁衛實測改進完畢,就該加班加點的全面生產了。
預計最遲明年年底,隆源一式就會大量列裝到京營當中,而屆時自然會有數以萬計的老式后膛槍淘汰下來。
按照太祖年間的舊例,這些舊槍會被徹底拆解,一部分回爐重造成為新槍的原料,剩下的則是徹底廢棄銷毀。
但太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前清的火器大都不怎么堪用,再加上他雄心勃勃想要征服四夷,自然不可能用淘汰下來的武器,去武裝自己未來的敵人。
現在卻不一樣了。
太祖年間定型的后膛槍,雖然比不得隆源一式這種近現代連發式步槍,但若橫向對比,卻也稱得上是領先世界的尖端武器。
與其銷毀重鑄,不如拿來武裝茜香、真臘之類的附庸國。
面對日益貪婪的西夷,這些國家有著迫切的強軍需求,能以相對低廉的價格,買到曾在實戰當中戰勝西夷的夏國火槍,還能有什么不滿意的?
如果拿不出這么多銀子,也可以以物易物嘛。
什么木材、糧食、香料的,多多益善,一部分內部消化,一部分直接就能轉手賣給西夷。
再有就是……
歐羅巴的幾個強國,在見識了后膛槍的實戰效果后,就已經開始著手進行仿造了,列裝的速度大概會比夏國的新式火槍要稍快一些,但也不會快上太多。
這時候與其有利益糾紛的二流國家,也會迫切希望能獲得足以與其抗衡的武器。
高價賣一些過去,既能補貼夏國的財政,又能平衡歐羅巴諸國之間的實力,何樂而不為?
或許……
還可以取長補短,從這些國家淘換些夏國沒有的工業技術。
寫到這里,焦順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把后面這句話給勾掉了,隆源帝是標準的大夏國主義者,素來以天過上朝的君主自居。
先前對鐵甲艦打敗夏國水師的事兒,他就深以為恥,所以才會勒令軍械司不惜一切代價趕超烏西人,補齊大夏最后一塊短板。
在這種心態的驅使下,他又怎么會承認夏國在工業技術上,還有落后于歐羅巴二流國家的地方?
雖然有些可惜,但還是不要觸他的霉頭比較好。.
將這篇畫大餅的奏折從頭到尾審視了一遍,然后重新謄抄在專用的明黃折子上,焦順喚來幾乎常駐榮府后門的小太監,讓他即刻送入宮中,交由裘世安呈送給皇帝——裘世安就是憑此起家的,自然不會將這差事輕易讓給別人。
完事之后,他大大的舒展了一下筋骨,便轉到南屋里準備逗弄女兒取樂。
邢岫煙忙把南安郡主的提議說了,又道:“詩社里其實已經有了公論,我也便隨大流的應下了,若是爺覺得不妥,屆時我再找理由推辭不去就是。”
“為什么不去?”
焦順探頭在女兒臉上啄了一口,又替她把水印子抹去,嘴里道:“我知道你在那府里總有三分不便,去到外面大家都是客人,反倒少了忌諱——若是個解悶的所在,你往后只管去就是了;若不喜歡,屆時再推辭也不遲。”
與此同時。
南安王府后院,太妃剛更衣洗漱完,還不等歇息一會兒,南安王便風風火火的找了
見禮之后,他便悶悶不樂的抱怨道:“我又不曾說他什么,不過是說了些外面風傳的閑話,怎值當的母親專為此跑這一趟?”
“你是不曾說他什么。”
太妃接過丫鬟手里遞過來的杏仁茶,抿了一口潤利潤喉嚨,又示意旁邊的仆婦用一次性帕子幫自己沾去嘴邊的白濁,這才繼續道:“可榮國府是他舊日恩主,他若任由別人當面針砭賈政夫婦,豈不成了忘恩負義之輩?”
昨兒因怕母親責罰,跟著表哥牛繼宗回家之后,他也沒敢往太妃跟前湊,這時候聽太妃解釋,才終于后知后覺的恍然,繼而遷怒道:“都怪那賈雨村,非說他對賈政心懷怨念,所以我才專門撿了賈政的閑話說!”
“賈雨村?”
太妃秀眉一挑,追問道:“可是新任的順天府賈府尹?我聽說他與榮寧二府也是連了宗的,卻怎么會向你透露這些陰私?”
“皇上表哥前陣子,不是把官司推到他頭上了么?因此那廝便主動上門示好,還給我出主意,讓我投其所好給工學里捐錢……”
說到這里,南安王又忍不住哀求道:“母親,我當著那么多人把話放出去了,這要是到日子拿不出銀子,豈不成了笑話?!”
太妃正尋思賈雨村的用意,聽了這話明知故問道:“你當真想出這筆銀子?”
“那是自然!”
南安王一瞧母親似有松動,忙陪笑道:“母親,這也是為了支持皇兄的新政,怎么說都算是正經事兒……”
“你想要銀子倒也不難。”
不等南安王說完,太妃就道:“你明兒一早去內府商借就是——務必大張旗鼓的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這……”
南安王頓時泄了氣,惱道:“要是借銀子,我還用跟您……再說了,內府如今也是入不敷出,哪里就肯借銀子給我?”
“你只說是皇上的意思就好。”
太妃道:“等明兒我也會去宮里走一遭,肯定讓你把這銀子順順當當的借出來。”
“那、那……”
南安王還是覺得不爽,自家明明有錢,為何要去內府借銀子?
讓人知道了,還不是一樣小覷自己
“好了。”
見他吞吞吐吐還要再掰扯,太妃沉下臉來呵斥道:“事情就這么定了,明兒一早你就去內府,若是不去,我就讓人綁了你去!”
南安王這才不情不愿的應下,畢竟同樣是丟人現眼,用借來的銀子也比拿不出銀子強。
眼瞧著兒子離開,太妃不由得暗嘆了一聲。
若真是借銀子,皇上多半不肯,但太妃的意思,其實是拿王府的銀子悄悄在內府過一道手續——這錢還是王府出的,但對外只說是內府調撥。屆時再稍加引導,自然不難讓人以為南安王出現在鎮國公府是出自皇帝的授意。
如此一來,自然就能避免引起皇帝的猜忌。
不過……
那賈雨村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受皇帝的指派,還是故意想讓王府身處嫌疑之地?
正想著,回屋里更衣洗漱完的小郡主便從外面走了進來,太妃一見這乖女兒立刻面露笑容,伸手沖郡主招了招,示意她做到自己身邊來。
郡主卻是規規矩矩的行了個禮,然后才坐到了母親身邊,有些難以啟齒的道:“母親,我、我想在城中買個園子——不用太大,清凈雅致些就好。”
“嗯?”
太妃坐直了身子,摟住女兒的纖腰道:“我的兒,難得你主動要添置房舍,可是相中
了什么心頭好?”
“其實是在榮國府的時候……”
郡主將當時的情景,一五一十的復述給了母親,又補充道:“我想著辦詩社是一樁雅事,往后有紅梅詩社的名頭在,即便轉賣出去也絕不會虧本。”
“哈哈,便虧本又如何?”
太妃笑吟吟的在她臉上掐了一把,笑道:“買回來也只當是你的嫁妝,壓箱底的東西賣它作甚?”
“母親!”
郡主登時紅了臉,不依的在她懷里扭動。
母女兩個笑鬧了一陣子,太妃才又提醒道:“也未必非要緊著紅梅詩社一家,若別家女子有才名在外,不妨也請來結交結交。”
“這……”
郡主顯出些遲疑之色。
太妃繼續循循善誘:“傻孩子,你總不好見天把人請去吧?間或找別人消遣消遣,若遇見實在好的,再引薦進詩社,這豈不也是一樁雅事?”
南安郡主這才應了。
母女兩個又說了些體己話,因見太妃有些倦怠,郡主這才主動告辭。
不想剛出了堂屋,迎面就撞上了哥哥。
只見南安王一臉熱切的湊上來,滿面好奇的問:“妹妹這回去榮國府里,可曾見著那賈政之妻王夫人?”
郡主愕然,掩嘴驚道:“哥哥怎么會……那婦人比母親還大著幾歲,也虧你、虧你……”
說著,便嫌棄的避開老遠。
“你別誤會!”
南安王忙解釋:“我是聽說她四十多了還尤若處子一般,所以有些好奇罷了!”
“當真?”
郡主依舊狐疑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這才嗤鼻道:“她那等年紀的人,至多也不過與太后娘娘仿佛,又怎么可能尤若……”
說到半截,又白了哥哥一眼,嘟著嘴自顧自去了。
南安王討了個沒趣,望著妹妹遠去的背影,捏著下巴嘟囔道:“若真能跟姨母仿佛,那孤倒還真想去見識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