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目送焦順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院內眾女的心緒還是久久未能平靜。
就在這短短幾天當中,賈迎春的轉變一次又一次刷新了眾人的認知,以至于王熙鳳都暗暗懷疑,這丫頭是不是被什么臟東西上了身。
若不然,憑她那一貫軟弱可欺的性子,又怎么敢當著眾人說出方才那些話來?
因眼見園子里氣氛異樣,遲遲沒人開口說話,王熙鳳只好主動站出來道:“好了,寶兄弟得了順哥兒提點,肯定是要抓緊時間寫文章的,咱們就別在這院里礙眼了,各自都散了吧。”
聽她這一說,各懷心思的眾人這才又鮮活起來。
史湘云主動找上迎春,準備與她結伴回去,順路再寬慰她幾句。
探春見狀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加入其中。
按照焦大哥如今的態度,二姐姐的威脅應該不大,眼下的當務之急,是盡快排除林姐姐這個最大的競爭對手。
所以她準備去清堂茅舍走一遭,伺機提出‘釜底抽薪’的法子。
雖然這么做有些對不起林姐姐,但既然自己吃定了這兼祧娘子的位置,那林姐姐終歸是要嫁去別家的,早一兩年晚一兩年又有什么區別?
一路無話。
等到了清堂茅舍左近,正撞見李紈從里面出來,探春忙上前招呼道:“大嫂,太太可在家里?”
“我方才有些事情找太太稟報,這才剛說完,太太應該還在堂屋客廳呢。”
李紈說著,神情卻有三分異樣,先前在門外時她斬釘截鐵,一口咬定焦順與王夫人絕無瓜葛,但方才和王夫人同時而處,幾次三番見她魂游天外的樣子,卻是讓李紈疑心大起。
難道那冤家瞞了自己?
還是說剛剛才發生了些什么,他還來不及跟自己說?
這些心中的糾結,她自然不會和探春明說——雖然對方也與自己一樣,同是焦順繩上的螞蚱,但有些事情能不捅破,還是不要捅破的好。
因此姑嫂兩個閑話了兩句,便就此分開各奔東西。
且不提李紈如何。
卻說賈探春進到里面時,就見王夫人正坐在羅漢床上,手指輕撫著唇邊,神情愉悅中又帶了幾分迷蒙。
探春心下古怪,卻也不敢妄自探究,只恭恭敬敬上前見禮。
“嗯?”
王夫人這才勐然驚醒,忙把手放下,端正了身形表情招呼探春落座。
探春心下愈奇,但想到方才李紈臉上的異色,便只當是這婆媳二人之間的問題,于是羊裝不知的賠笑道:“女兒剛從怡紅院出來,想著太太應該也在等那邊兒的消息,所以就趕著過來了。”
王夫人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上身微微前探著追問:“你哥哥如何了?那奏折可曾寫出來?”
“太太莫急,這畢竟是要呈送給皇上的東西,一字一句都要仔細斟酌,哪有這么快就寫出來的?不過哥哥已經向焦大哥當面請教過了,想必這一兩日就能有成果。”
“那就好、那就好。”
王夫人念了兩聲阿彌陀佛,又囑咐道:“你這兩日若有空閑,不妨去怡紅院幫著督促督促——因牛家暗中挑唆,外面的風言風語一直就沒斷過,這拖久了也不是個事兒,偏我一說他,他又……唉,真是兒大不由娘啊。”
“太太放寬心。”
探春說著起身,親自斟了一杯杏仁茶雙手送到王夫人面前,正要繼續往下寬慰,居高臨下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在王夫人襟擺里,卻不由得一愣。
太太怎么竟……
王夫人伸手去接,卻見探春愣怔著沒有放手,疑惑的抬頭看去,立刻發現了她異樣的目光,以及那目光所及之處,頓覺臉上一燙,忙發力‘奪’過那杏仁茶,又順勢把茶杯遮在了襟前。
她雖然心里清楚,這回即便單獨見了焦順,也未必能有多少親密接觸,但心里火燒火燎的,還是忍不住暗里裝扮了一番。
卻不想這精心準備沒有便宜焦順,反倒落在了探春眼里。
她正不知該如何解釋,卻見探春回過神來,又沒事人似的繼續道:“哥哥只是一時轉不過彎來,等到了工學里,有焦大哥耳提面命的教導,相比很快就能走上正途了。”
“嗯。”
王夫人暗暗松了口氣,順嘴道:“順哥兒的能力,我還是信的過的,若不是有他在工學里鎮著,我也未必會催著你哥哥這么早出仕。”
探春連連點頭,暗里卻有些不以為然,心道焦大哥如今不過惦念著舊日情分,又是寄人籬下,所以才對二哥哥頗多照應,等到搬出去之后,可就未必還能如此了。
除非……
焦大哥成了自家人。
云妹妹雖也是親戚,但畢竟隔了兩層,唯有自己這同父異母的妹妹,才最適合擔任維系雙方的紐帶。
探春越想越覺得這個理由是大大的加分項,只是眼下還不是挑明的時候,于是便暗暗記在心底,準備等到合適的機會再旁敲側擊的暗示一番。
而眼下要做的,自然是……
“我倒不擔心哥哥在工學里如何,反倒是家里……”
探春說到這里,故意欲言又止。
王夫人果然上鉤,急忙放下手里的杏仁茶,追問道:“家里怎么了?難道是你在怡紅院里瞧出了什么不妥之處?!”
“這個么……”
探春又吞吞吐吐半晌,知道王夫人再三催促,這才將蓼汀花溆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又嘆道:“哥哥畢竟是個長情的,我聽襲人說他近來三番五次為了林姐姐發癡,又愛說些出世離塵的道理禪機,鬧的襲人她們幾個都提心吊膽……”
“有這樣的事?”
王夫人聽了皺起眉頭,略有些不快的道:“都鬧成這樣了,怎么襲人那蹄子也不跟我說一聲?”
聽她似有遷怒襲人的意思,探春忙幫襲人解釋道:“畢竟事關林姐姐的聲譽,且二哥哥與寶姐姐成親在即,她們有所顧慮也是常理。”
誰不知道襲人能當怡紅院半個家?
況她是來排除競爭對手的,可不是來額外樹敵的。
王夫人微微頷首,然后就這么沉默了起來,遲遲也沒了下文。
這卻讓探春有些措手不及,按素日里的情況推論,這時候太太就該再三追問自己應對之道,卻怎么一下子沒了言語?
她卻那里知道,王夫人本來是要問的,但話到了嘴邊又突然想到,這三丫頭雖然聰慧,可又怎及得上順哥兒足智多謀遠見卓識?
與其問她,還不如找個機會問計于順哥兒。
于是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后,王夫人就直接轉移了話題:“時間也不早了,你留在這里用了午飯再走吧。”
這話分明就有送客之意。
探春多玲瓏剔透一人,當下連忙推辭,然后起身告罪離了清堂茅舍。
等出了院門,她回首望向堂屋客廳,心下是百般的不解,除了不理解王夫人為何不曾詢問自己解決的法子,更不理解的是王夫人內里的穿搭。
再想想先前她好像剛見過某人。
難道說太太也……
這怎么可能?!
史湘云原本是想順路寬慰迎春幾句,可因路上迎春表現的過于‘正常’,她反倒愈發放心不下,所以干脆跟到了綴錦樓里,直到陪著迎春用了午飯,這才從綴錦樓里出來。
到了外面,她無精打采的茫然四顧,一時卻不知道該去何處。
先前有寶姐姐在還不覺得如何,如今寶姐姐一走,那蘅蕪院的冷清偏僻就盡顯無疑。
史湘云本就喜歡熱鬧喧囂,況方才又憋了一肚子話想要傾訴,自然不愿意回到那冷冷清清的蘅蕪院去。
猶豫了片刻,想到今兒眾姐妹齊聚怡紅院,唯獨少了林黛玉其實惜春也沒在,但她本就是個小透明,被忽略也純屬正常,于是她便轉奔瀟湘館,準備和黛玉說一說心里話。
若在以前,她未必肯和黛玉交心。
但自打薛家姐妹離開之后,兩個寂寞人的不自覺就抱起團來,關系自然也比以前好了許多——當然了,彼此斗嘴也是再所難免的。
等到了瀟湘館,林黛玉也剛用完午飯,正在雪雁的催促下在竹林中穿行奔走。
雖然沒多大的運動量,但林黛玉卻已是鬢角見汗,一瞧見史湘云進來,立刻如蒙大赦的道:“你怎么來了?快快快,咱們屋里說話!”
說著,就要拉著史湘云熘進屋里。
結果卻被紫娟給堵了回來,兩個丫鬟你一句我一句,苦口婆心的勸她,說是邢姑娘特意交代,讓姑娘務必改了吃完飯就躺下不動的惡習,她們兩個都是做了保證的,斷不能看著黛玉半途而廢。
史湘云聞言也笑道:“在家里走幾步又能怎得?我每回吃完飯,可都要騎著車子四處逛逛的。”
“誰不知道你是沒籠頭的馬?”
林黛玉橫了她一眼,沒好氣的道:“那你陪我一起走!”
史湘云自然不會拒絕,當下打發翠縷去與雪雁、紫娟說話,自己陪著林黛玉在院里邊走邊聊。
她先是把怡紅院里發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然后嘆道:“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誰成想二姐姐烈性起來,倒還在三妹妹之上。”
林黛玉搖頭:“三妹妹是烈性不假,但心里頭的盤算可從來不少——倒是二姐姐這回,我一時有些看不懂了。”
“看不懂?”
史湘云先是一愣,旋即遲疑道:“你是說,二姐姐那番話,也許是說給這家里聽的?”
“或許吧。”
林黛玉本來就有些懨懨的,這時興致更不高了,站住了腳道:“可惜就算如此,最后只怕也是于事無補。”
雖然黛玉很不情愿,將一貫疼愛自己的老太太往壞處想,但她畢竟不是那自欺欺人的主兒,心里跟明鏡似的,知道縱使迎春再怎么表現出抗爭的意思,府里也絕不會有人愿意付出諾大的代價,幫迎春退掉這一門親事的。
那怕等待迎春的,是一條肉眼可見的不歸路!
這樣的認知,讓黛玉心中不自覺的發寒,更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疑竇。
二姐姐縱然不受寵,可畢竟是這府里的正經血脈;自己雖然得老太太看重,卻到底不姓賈,倘若易地而處的話,自己又能比現在的二姐姐強到哪里?
近來因發現‘事實真相’,寶琴大有退縮謙讓之意,黛玉的態度原本十分堅決,勸讓她無需顧慮自己。
但現如今,林黛玉卻不自覺生出了些動搖。
也或許……
真該像是邢姐姐說的那樣,給自己留一條后路?
不過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旋即林黛玉就再次堅定起來:怎么能因為一時的畏懼退縮,就去搶奪別人的姻緣?尤其自己對焦大哥并不曾有那層意思!
史湘云并不知道林黛玉心中轉過了這許多念頭,見她停下腳步,也便跟著停了下來,頹然道:“說實話,眼見二姐姐如今這樣,我心里頭怪怪的——早先大太太其實有心將二姐姐許給焦大哥,后來因為老太太做主,才……”
說著,她低下頭,一只腳在青石板上不自覺的搓動著,躊躇道:“所以我總覺得,是自己搶了二姐姐的好姻緣,才害的她落到了這步田地。”
“你想多了!”
不同于史湘云,林黛玉是親自參與過此事的,當即將迎春在焦家被大老爺算計時,選擇袖手旁觀的事情說了,又道:“當時焦大哥便如同對你一般,暗地里百般照顧二姐姐,偏要緊關頭她卻……”
說著,目視史湘云認真問道:“若換了你,難道也會這樣?”
“怎么可能?!”
史湘云把頭搖的撥浪鼓一般:“若是我,肯定會出面勸阻,若是攔不住,也會和焦大哥站在一起!”
但很快的,她堅決的表情又是一垮,苦著小臉道:“雖然聽你這么一說,二姐姐算是自作自受,但……唉,到底是從小一起長起來的姐妹,若是我自己有法子幫她就好了。”
說著,也不管干不干凈,尋了顆竹子重重往上一靠,直撞竹葉簌簌作響。
林黛玉看著她道:“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去求一求焦……”
“不要!”
史湘云斷然否決,然后十分認真的道:“想幫二姐姐是我自己的事情,若強求焦大哥以德報怨,那我與二姐姐當初的所作所為,又有什么區別?”
面對她這番義正言辭,林黛玉不由默然,同時心中升起濃濃的羞愧。
自己告訴寶琴‘兼祧’的事兒,固然是出于好心,可對史湘云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