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慣性……
仁壽宮。
“……皇上大病初愈,萬金之軀尚需將養,實不宜反復消耗精力,故此臣斗膽,想請太上重置殿試排名,再交由陛下定奪。”
委婉的道明來意之后,焦順便在殿內躬身侍立,靜候太上皇的答復。
然而等來的卻是久久的沉默。
久到若不是對面逍遙椅上,太上皇翹起來的雙腳時不時擺蕩,焦順都要懷疑這瞎眼老頭早就睡著了,壓根沒有聽到自己說的話;久到讓焦順泛起了滴咕,心道莫非自己猜錯了,已經原封駁回兩次名單的太上皇,并沒有見好就收的意思,而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兒子鬧翻?
這不應該啊……
太上皇就算貪戀皇權,也不是這么個弄法。
一開始焦順還在琢磨太上皇的心思,到后來干脆思維發散起來,天上一腳地下一腳的,以至于事后他自己回憶起來,都記不清自己當時到底都動過哪些念頭了。
總之,仁壽宮的時光就像是凝固了一樣。
很久很久很久之后,太上皇才夢囈一般吐氣開聲道:“上次我父子兩個面對面推心置腹的說話,好像還是隆源二年的冬末。”
說完,他又有些不確定的改口:“也或許是隆源三年初春?”
最后他放棄了似的,搖頭嘆道:“記不清了、記不清了。”
聽這口風,莫非太上皇兩次將名單原封打回,其實是想來一場親子交流?
焦順不敢全信,卻也不敢不信,正猶豫自己是不是該說點什么,就聽對面太上皇又道:“記得那次也是因為什么工業革新,我們在仁壽宮大吵了一架,雖然事后皇帝又主動請罪,但自此之后便……”
說到半截,他又沉默了下來。
而這話,焦順就更不好接了。
好在這回太上皇并沒有沉默多久,他將蓋在身上的薄毯子,往上扯了扯,幽幽問道:“你既是他指定的肱股之臣,那你來給朕講講,這天怒人怨的新政究竟有什么好處。”
焦順剛才還在猶疑,自己這次是不是來錯了,但聽到這句話登時改弦易張——這得虧是自己來了,只怕這父子兩個還得吵起來。
畢竟一個是中風后對新政執念愈深,一個卻是對新政早有芥蒂,兩下里如何能說到一處去?
當下他略略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回太上皇,微臣以為,若僅以我大夏的國情來論,新政有弊有利,至于是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因臣才智不足目光短淺,一時還難以分辨。”
“嗯?”
自焦順進殿以來,太上皇首次抬起頭看向了他所在的方位,顯然是完全沒料到焦順會說這樣的話。
不過很快,太上皇又重新仰躺了回去,嗤鼻道:“好個幸進之臣!”
他這明顯是覺得焦順膽怯,所以才刻意順著自己的心意說話。
“臣,在陛下面前也是這話。”
焦順特意去掉了‘微’字,語氣也顯得不卑不亢。
“嗯?”
太上皇第二次抬頭看來,盡管目光渾濁,但臉上的疑惑之情卻盡顯無疑。
焦順見他只是‘盯’著自己,并沒有再開口說些什么,便按照既定思路繼續道:“臣這兩年搜羅了不少烏西國的情報,烏西國誠然雄強于世,但為了走工業強國的道路,其國內升斗小民所遭受的磨難卻也堪稱駭人聽聞。”
“譬如工廠主們曾經為了能有更多的羊毛進行紡織,不惜以各種手段強占百姓的耕田,將其化作羊圈牧場,以至糧價高懸、百姓流離失所無以為繼。”
“再譬如為了降低成本,竭盡所能的壓榨工人,以至無數工人在短短數年間便五勞七傷難以為繼,屆時工廠主又會毫不留情將其辭退,任其百病纏身無錢醫治而死。”
“據臣所知,現如今烏西國工人絕大多數都活不過三十歲,甚至近一半都撐不到二十五歲,受盤剝而死的幼童更是不計其數。”
“凡此種種劣跡,可說是數不勝數!”
聽了焦順這洋洋灑灑,太上皇不自覺坐直了身子,臉上的驚愕之色漸濃。
這其中,只有三分是震驚于烏西國工人的慘狀,倒有七分是震驚于焦順竟然毫不猶豫,道出了這等不利于新政的言語!
以至于在焦順的話告一段路之后,太上皇下意識脫口問道:“你就不怕這番話傳出去?”
焦順澹然自若的答道:“臣所說句句屬實,無不可對人言之事。”
聽他如此坦然,太上皇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好了,他原是憋了一肚子話,要當面駁斥焦順這個新政的旗手,卻哪想到都沒等自己開口,焦某人先就扯了白旗。
這時焦順又繼續道:“誠然烏西國通過對外輸出工業品,積攢了不少財富,但這對我大夏卻未必適用——我大夏的僅靠絲綢、瓷器等物,對外貿易時便已經獲得了巨大的盈余。
“就連烏西國每年也要拿真金白銀采購我國之物,甚至還因此背上了不小的財政負擔,前些年烏西國之所以侵擾我朝海疆,正是意圖靠武力扭轉這個不利局面。”
“所以對我朝而言,即便能產出更多的工業品外銷,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甚至可能還要為生產太多賣不出去而發愁,這也是朝中大臣對新政不以為然的原因之一。”
“所以臣才會說,若僅以我大夏的國情來論,新政的利弊難以衡量。”
太上皇越發迷惑了,焦順先后這兩段話,幾乎是把工業革新貶的一無是處,只怕朝中大多數文臣針砭新政時,都沒有他說的這般入骨三分。
但偏偏他又是新政的核心人物,皇帝最倚重的心腹……
太上皇忍不住質問:“你既知新政的弊端,又緣何一味逢迎圣意,難道是想助紂為……”
說到半截,太上皇又覺得不該如此形容自己的兒子,于是及時收住了話頭。
“望太上皇明鑒!”
卻聽焦順慨然道:“臣并非一味逢迎圣意,而是真心欽服于陛下的高瞻遠矚!”
“那你方才所言……”
“臣方才所言有個前提,那就是‘僅以我大夏的國情而論’,但天下萬邦可不止我大夏一國!”
聽到焦順這個反轉,太上皇這下子有些回過味兒了,他畢竟也是秉正多年,經過見過的不少,此時已經隱約瞧出焦順是想來個欲揚先抑。
不過他也實在有些好奇,焦順一下子擺出那么些新政的弊病,到底要怎么圓回去。
因此雖然看出了焦順的計策,一時卻也沒有拆穿阻攔的意思,而是揚了揚下巴,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而這也正是焦順一上來,就先大肆貶低新政的目的。
若是他一開始就選擇為新政張目,那太上皇一來不會聽的如此認真,二來也肯定會出言反駁——這可不是在搞公平辯論,太上皇既是出題的又是裁判,真要爭論起來你拿什么贏他?
唯有欲揚先抑,先引發太上皇的好奇心,才好將自己真正要說的一吐為快。
眼見就要達成目的,焦順自然不會猶豫遲疑,當下立刻便道:“自從隆源二年烏賊入寇津門之后,我朝便決心以舉國之力彷造鐵甲艦,以與烏西國在海上爭雄——然至今三年有余,鐵甲艦都還未能下水,太上皇可知其中的緣由?”
太上皇見他發問,便冷笑一聲道:“自是因為皇帝一再要求,我朝所造的鐵甲艦必須要強過烏西國,如此一來自然不易。”
“確有這方面的原因。”
焦順可不想往這上面引,當下隨口略過,又道:“但更多的卻是耗費在了配套設施上,譬如驅動鐵甲艦的蒸汽輪機,便遇到了動力不夠的問題,增加密閉性鍋爐難以支撐,增強鍋爐的厚度韌性,又會給鐵甲艦造成過多的負擔。”
“其它諸如鋼鐵骨架的承重問題、船舵驅動問題、燃煤補給計量問題……種種難題不一而足。”
“哪又如何?”
太上皇聽焦順突然說起了這些造船的細節,便生出三分不耐來,截住他的話頭道:“如今那鐵甲艦不是都已經快要下水了嗎?顯見這些問題都已經克服了。”
“其實也沒全部克服。”
焦順糾正了一句,倒也沒糾纏這些細節,緊接著又道:“而且這是在皇上的督促下,舉全國之力經數年才做到的,期間也不知有多少人為此絞盡腦汁,試想……”
“你到底想說什么?!”
太上皇再次打斷了焦順,臉上的不耐已經提高了六分。
這瞎眼老頭方才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不想原來也是個急脾氣!
焦順愈發慶幸是自己過來傳話,而不是皇帝親臨,同時也只得略過了一部分前情提要,直奔主題道:“臣的意思是,現如今烏西國所造之物,正在快速朝著繁雜精深方向發展,這鐵甲艦便是其中的翹楚。”
“若非太祖時重視工業,我朝的冶煉工業強過前清不止一籌,只怕萬難在三五年間彷造出這鐵甲艦——而若是一旦滿足于此,只怕數十年、乃至十數年后,兩廣水師被輕易全殲,烏賊長驅直入寇略津門的禍事,又將重演!”
“哼,危言聳聽!”
對于這種說法太上皇倒也并不陌生,因此立刻反駁道:“你怎知我大夏會故步自封?只需朝廷專門撥出款項,令工部研發更強戰艦……”
“那要撥出多少款項才算合適?”
焦順壯著膽子打斷了太上皇的話,反問道:“臣方才說過,西人的工業是朝著繁雜精深發展的,也就是說,越往后波及的新技術新工藝新材料就越多,若是撥款少了,只怕于事無補,且也沒那么多專精此道的人才。”
“若是撥款多了,再專門培養專精此道的人才……那豈不就是陛下所倡導的新政?!”
太上皇聞言明顯有些遲疑起來。
其實他想說,皇帝要搞新政也可以,但完全沒必要把匠人抬的太高嘛,依照舊制讓他們做些八九品的小吏,難道就不能搞新技術了?
不過太上皇又不想在區區臣子面前,說出這樣的‘軟話’來。
于是猶豫了片刻,仍是冷哼道:“巧言令色!千百年來我天朝都未曾如此推崇匠人,可還不是威服四夷萬邦來朝?”
其實焦順也未必真就想把工人抬的太高,不過眼下工人群體已經成了他的基本盤,他平日里更是以工人代表自居,就算是心里不這么想,嘴上也必須這么說。
因此雖聽出太上皇話里隱含之意,他也只能裝作沒有聽懂,躬身道:“陛下,千百年來又何嘗有蠻夷之國,憑借裝備精良壓蓋我天朝上邦?”
其實是有的,但太上皇肯定不會承認。
頓了頓,焦順又繼續道:“千百年來,又何曾見過鋼鐵鑄造的巨艦,橫行于海上?且就不論西夷,便我朝新造的連珠火槍,一旦充入軍中,只怕千百年來的戰陣之法就要從此改觀了。”
大夏畢竟是以火器立國,對于彈倉火槍這種國之利器,太上皇還是花時間了解過的,所以對焦順的說辭倒也認可——能持續速射的火槍既然造出來,以前什么三段射之類的密集陣,自然就難以為繼了。
“而這還只是開始,如今工部已經在嘗試繼續改良,如果能夠突破一些難關,或許可以造出射速提高十倍,甚至百倍……”
“哈!”
太上皇這回終于抓住了焦順的病腳,當下冷笑道:“你以為朕對此一竅不通?朕且問你,就算造出來這樣的火槍,子彈又該放在何處?真有這樣的槍,只怕裝上幾十發、乃至上百發子彈都不夠用的!”
“那就上千發、上萬發!”
焦順慨然道:“臣曾認真設想過,一旦解決了密閉性和自動退出子彈殼的問題,完全可以將成千上萬的子彈用東西串起來,做成一條子彈帶,這樣平時分開放置,等到用時就可以串起來瞬間發射出去成百上千的子彈。”
“更進一步,如果蒸汽機的動力持續增加、體積持續縮小,就可以造出能在陸地上行走的鐵甲艦——不需要那么大,只需要能抗住一般武器的攻擊即可。”
“到那時,只要少量這樣的巨獸帶頭沖鋒,便對面的人數再多,若無與之抗衡的裝備武器,又如何抵擋得了?!”
請:wap.99mk.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