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家祠堂。
賈璉一手揉著依舊隱隱作痛的膝蓋,一手拿快子在盤子里混亂撥弄著,直把那糟鵝掌鴨信翻來覆去攪了個遍,也沒尋著可心的,索性把快子往箸枕上一搭,抓起酒杯一飲而盡。
“嘶”
因是辛辣的高度白酒,他吐著舌頭倒吸了一口涼氣,再顧不得飯菜合不合口,先夾了些雞絲核桃,又挑了一快子碧梗米,好容易壓下喉頭的酒氣,便隨手將快子一丟,仰躺在椅子上兩眼望著屋頂,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下午賈政吐血的時候,著實把他嚇了一跳,因此被關到祠堂后老老實實跪了一下午。
初時面對列祖列宗的牌位,賈璉自責的不行,覺得自己闖了大禍。
后來又開始惱恨邢氏——雖然他其實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次是邢氏故意設套陷害自己,但這并不妨礙璉二爺把錯處推到別人身上。
再往后,因那兩條腿跪的發酸,他漸漸的便又惱恨上了賈政,覺得這二叔如此偏聽偏信,保不齊真是想拿下自己這個長房長孫,好讓寶玉順理成章繼承榮國府。
自己都像父親一樣偏居東跨院了,他們卻還是這么不依不饒苦苦相逼!
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只怕也不肯答應吧?!
至于吐血……
二叔病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病根兒分明出在那些虎狼之藥上,二嬸的事情也造成的影響也不小,緣何就只怪自己一人?
再說了,先前寶玉下獄的時候,事情不比今兒這陣仗大多了?那時候怎么不見他吐血,放著親兒子的事情不上頭,偏因為自己這侄子著急上火,這合理嗎?這不合理!
他會演戲,咱璉二爺也卻不是傻子!
經過這一番心理活動,再加上兩條腿也著實跪麻了,賈璉也沒等人勸,就自顧自爬起來了。
不過他到底還是有些膽怯,所以沒敢擅自離開祠堂,只是命小廝們弄了一桌酒菜來。
但畢竟是倉促弄來的,且幾個小廝也怕被人瞧見,結果菜不對口,酒也不對口,再加上這祠堂里陰氣森森的,鬧的他還沒怎么下快子,就先倒了胃口。。
正靠在椅子上胡思亂想,忽然就聽外面傳來了腳步聲,緊接著院門口就亮起了煤油燈。
賈璉一個激靈跳將起來,撩起袍子做好隨時要跪回去的準備,壓著嗓子問:“是誰來了?”
守在門口的小廝伸長了脖子張望了兩眼,回頭道:“好像是二奶奶來了。”
賈璉眉頭一皺,沒好氣道:“她來做什么?”
有心想要坐回去,擺出個強項令的姿態給王熙鳳瞧,但想想到自己畢竟是‘戴罪之身’,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只是負手而立,板起臉來等著王熙鳳進門。
“哎幼”
不多時,便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二爺在這兒逍遙快活呢?怎么著,用不用我把你那些庶母請來,陪著好生高樂高樂?!”
賈璉早料到她不會有什么好話,故此倒也沒惱,只是板著臉抬眼看向了門外。
就見王熙鳳一腳門里已角門外,一手扶著門框一手叉著蠻腰,平素風流婉轉的眉眼間盡是鄙棄,但和當初抓奸自己與鮑二媳婦時相比,卻出奇的沒多少憤恨之色。
是了,這婆娘如今眼里頭只有權錢二字,那還在乎男人那點子風流韻事?
這般想著,賈璉自覺底氣壯了不少,當下反駁道:“別人說這話倒罷了,你怎么也說這話?你難道看不出來,這分明是太太設套,想要把咱們兩個從東跨院里趕出來!”
他說的自己都信了,咬牙切齒的發狠道:“你要是個明白的,這會兒就該跟我一起對付太太——大不了等擺平了她,東跨院里的事情都是你說了算,我只要有戲看有酒吃,別的一概不管!”
別說,后邊這兩句誘之以利的,倒還真讓王熙鳳高看了他一眼。
不過事到如今,她即便和邢氏鬧翻了,也絕不會再上賈璉這條賊船——若不然,焦暢卿那邊兒頭一個就不肯答應!
再說了,賈璉輕而易舉就中了圈套,這樣的豬隊友還不如沒有呢。
因此只端詳了賈璉兩眼,她便又冷嘲熱諷起來:“幼,瞧二爺這委屈的,快跟我說說,是太太硬把人塞你懷里了,還是她給你們灌了合巹酒?二爺告訴我,我這就上衙門給你喊冤去!”
“你、你!”
賈璉氣的抬手一指王熙鳳,可沒等王熙鳳有什么反應,他又頹然的癱坐到了椅子上,啪啪啪連在茶幾上拍了幾下,忍氣吞聲的問:“那你想怎么樣?”
“不怎樣。”
王熙鳳臉上的假笑瞬間斂去,斜藐著賈璉冷冷道:“我過來,就是知會你一聲,事情暫時壓下去了,對外就說你與庶母互相毆斗。”
“毆斗?”
賈璉先是一愣,繼而歡喜道:“沒錯、沒錯,當時那婦人找我討要月例銀子,因我不肯給她,便上來拉扯糾纏……”
“是不是把你的衣服都扯松了?”
王熙鳳嗤鼻一聲。
“嘿、嘿嘿……”
賈璉訕笑兩聲,旋即又緊張起來:“太太費了這么些心思構陷我,真肯答應就這么算了?”
“本來是不肯答應的,但我跟二太太苦口婆心,焦暢卿也跟著解勸了幾句,她這才不情不愿的應了。”
“焦暢卿?焦順?”
賈璉聽到這里,不由納悶:“這跟他又有什么干系?”
“干系大了!”
王熙鳳道:“若不是他答應借銀子給太太周轉,太太怎肯善罷甘休?只怕非要把事情鬧到盡人皆知不可!往大了說,這回焦暢卿也算是救了你一命。”
賈璉聽了這話,心里頭反倒覺得有些發堵,想當初那焦順不過是區區家奴,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誰成想短短數年間竟就乾坤倒懸。
自己這做主人的,反倒要仰仗他來保命……
不過他也知道焦順現今不比從前了,輕易得罪不得,因此雖然心里頭不自在,還是勉力堆笑道:“原來如此,不知暢卿可還在府里?若在,我這就去當面道謝。”
“因云丫頭擔心老太太,所以今兒夫妻倆宿在客院了。”
王熙鳳隨口一答,旋即卻道:“不過當面道謝就免了,有一樁事情,你只要答應就算是兩清了。”
“什么事情?”
“這府里因為月例銀子的事兒,已經鬧過兩回了,說到底是因為家里開銷太大入不敷出,所以方才太太們提議精簡些人手,不拘是丫鬟小子,若有想另謀高就的,便都放出去了事,或者將身契轉給別家。”
聽是這事兒,賈璉倒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反而第一時間想到要拿那些庶母們開刀。
到時候先把那幾個老丑的送走,年輕的留下來以觀后效,若還敢站在邢氏那頭,便再撿不稱心的送走幾個,屆時剩下的還敢不乖乖就范?
想到美處,他不由連連點頭道:“早該如此了、早該如此了,依我看東跨院里就該好好整治整治,把那些有二心的、認不清局勢的,統統趕出去!”
“哼”
王熙鳳隱約猜到了他的心思,鄙棄的冷哼一聲,又道:“那就這么說好了,到時候我肯定要以身作則,若是動了你那些個心肝寶貝,可別怪我沒提前告訴你。”
說著,轉身欲走。
“等等!”
賈璉忙起身喊住了她,追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我這幾個貼身小廝,你也要裁掉不成?”
“這還說不準。”
王熙鳳回頭道:“但我身邊肯定要先裁掉幾個。”
本來說到這里就足夠了,等把平兒送去焦家再先斬后奏不遲,但王熙鳳略一遲疑,卻還是選擇了當面點破:“譬如平兒,我已經問過她了,她想轉到焦家去。”
頓了頓,又似笑非笑的補了句:“給焦暢卿做姨娘!”
“什么?!”
賈璉驚的瞠目結舌,半晌才如夢初醒,跳腳道:“這怎么成?!她、她可是我的人!”
“有名分嗎?”
王熙鳳冷笑反問。
“這……”
賈璉氣勢一餒,但很快又惱道:“還不是你一直攔著,若不然我早給她名分了!”
“你想給,人家還未必想要呢。”
王熙鳳道:“反正這事兒已經說定了,她自己愿意,太太們也都點了頭……”
“不成!”
賈璉咬牙打斷了她:“我這就去找焦暢卿把話說清楚!”
說著,邁開步子怒沖沖就要往外闖。
王熙鳳非但不攔著,反而側身讓開了去路。
但正因如此,賈璉走到門口反而遲疑起來,盯著王熙鳳打量半晌,忐忑道:“你、你不攔著我?”
王熙鳳冷笑:“平兒要攀高枝兒我都沒攔著,我攔你做什么?”
她是氣焦順方才推三阻四,不肯為王家排憂解難,又嫉妒平兒可以名正言順的去到焦家,所以巴不得賈璉過去攪鬧一番。
但賈璉見她這等態度,卻反倒瞻前顧后起來,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踩了陷阱。
猶豫再三,他最終轉頭重又坐回了椅子上,色厲內荏的道:“且不急,老太太和叔叔讓我在這里面壁思過,我怎好擅自離開?還是等騰出功夫,再找他理論不遲。”
“嘁”
王熙鳳聽了不由嗤笑,旋即再不看賈璉一眼,轉頭帶著丫鬟仆婦揚長而去。
她前腳剛走,后腳賈璉的臉色就垮了,默然半晌,便開始自斟自飲起來。
正所謂酒入愁腸愁更愁,平兒的事情他是越想越覺得窩火,偏這時候守在門外的隆兒,悄默聲湊到了近前,一邊幫他斟酒,一邊拱火道:“怪道平兒以前經常去焦家走動,原來那時候就想著要攀高枝兒了。”
“屁的高枝兒!”
賈璉大怒,拍桉怒斥道:“他焦順算什么高枝兒?再高能高過榮國府去?!”
“是小的嘴笨,爺您別往心里去。”
隆兒忙抬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打量著賈璉的臉色,又悄默聲退出了門外。
然而賈璉這回卻也徹底坐不住了。
攀高枝兒的說法大大傷了他的自尊,而且這邊兒剛要開革丫鬟小子,平兒就決定要去焦家做姨娘,這若不是早有勾連,豈會如此?
這么說……
那狗奴才豈不是早就給自己戴了綠帽子?!
想到平兒那傲人的姿色身段,這些年因被王熙鳳所阻,連自己都沒貓著上手幾次,不想卻被焦順個粗坯給……
賈璉勐地一把抄起酒壺,對著壺嘴兒狠灌了兩口,然后就這么抓著酒壺怒沖沖的奪門而出。
“二爺,您這是……”
“滾!別跟著我!”
他就這么一路摸著黑到了客院里,正欲借著酒勁兒闖進堂屋,與焦順理論理論。
忽聽里面史湘云一聲驚呼:“太子府詹事?”
“是少詹事。”
又聽焦順更正道:“太子府詹事是正三品,哪那么容易就輪到我頭上——估計等皇上重新親政,就該立繇皇子為太子了,到那時我這工學祭酒也還沒坐穩一年,能加封四品少詹事就已經是天大的殊恩了。
只聽了這兩句,賈璉原本已經觸及到門簾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
皇上要立太子了?
焦順要做太子府詹事?!
即便賈璉對于官場不怎么上心,卻也知道太子府詹事作為從龍之臣,未來前途是何等的不可限量。
這時又聽焦順提起了宮中的形勢,什么太上皇、太后,什么皇后、吳貴妃的,一個個捅破天的大人物,在他嘴里是信手拈來頭頭是道……
賈璉越聽越是心虛,暗道為了個丫鬟與焦順撕破臉,是不是太大題小做了?
反正那平兒自己早都玩膩了,便讓給他又如何?
又不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其實也談不上什么綠帽子不綠帽子的。
反過來說……
他焦順如今再怎么煊赫,還不是要用自己的二手貨?!
“咦?!”
這時身前突然傳來一聲驚呼:“璉二爺,您、您在這兒做什么呢?”
賈璉定睛一瞧,卻是翠縷提著水壺出門打水,正迎頭撞見了他在門口挺尸。
“我、我……”
賈璉吞著唾沫支吾半晌,忽然舉起手里的酒壺道:“聽說這回全賴暢卿替我開脫,太太才沒有趕盡殺絕,所以我特地帶了一壺好酒來當面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