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間,天光落滿庭前,再遠處,葡萄葉垂落,綠意如瀉,這位宮裙盛裝的高副掌院接過文書,當即展開,明凈的眸光落于其上,看上去很認真。
天明,光亮,葉綠,美人靜讀。
宜看,宜感,宜觀,宜欣賞。
恍惚間,一幅美麗的畫卷冉冉展開,寥寥幾筆,卻足夠賞心悅目。
不過云執事繃著臉,一動不動,不斷用目中余光打量眼前這個美麗女子,暗自觀察她的神情。其他人或許會被高瑤這柔美纖麗的外表迷惑,但正清院的人誰不知道這位麗人的強硬手腕?她是師徒一脈在正清院的一面旗幟。
按照正清院規矩,像不重大的事兒,執事自己就可以判決,然后提交給副掌院用印即可。只要不是明顯違規,副掌院的審核只是走個形式。
只是這次關于蘇鵬之事,有運作,以云執事的老辣和謹慎,明顯違規是不可能的,但稍微放松,打了個擦邊球。這高瑤會不會抓住這一點,借題發揮?
云執事全神貫注,集中精神,準備應對接下來高瑤這位正清院副掌院的發難。
“云道友還是這么穩健,一絲不茍。”
不過讓人意外的是,高瑤不但沒有挑出模糊所在,反而稱贊了幾句,然后伸出纖纖玉手,從侍女懷抱的玉盒里取出正清院副掌院法印,輕輕蓋上。
剎那間,無數不可見的符令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金燦燦的,倏大倏小,千變萬化,不斷演化出溟滄派的景象。
法印一蓋,文書生效。
從此后,此事有正清院背書,徹底蓋棺定論,其他任何人除非挑戰整個正清院,不然的話,不能再在此事上置喙!
云執事看在眼里,目中異色一閃而逝,不過他沒有多說,只是從高瑤手里接過蓋章的文書,然后告辭離開,很快不見了蹤影。
“小姐。”
這個時候,重新把高瑤的副掌院之印收入玉盒里的侍女眉眼變得靈動起來,像個廟宇中的泥胎塑像活過來一樣,她不解地問道,“您就這樣按兵不動?”
按照她的心思,蘇鵬之事,自家小姐雖然不能直接搶到手里,審判執行,但以副掌院的權力,還是可以盯著秦陽蘇家和陳家,讓這五大姓的兩大世家在此事上不斷扯皮,扯得越多,時間越久,兩大家族的齷齪就越多,世家之間的內耗就越嚴重。
“可以了。”
高瑤搖搖頭,她站的更高,看的更遠,深知過猶不及。秦陽蘇家和陳家如今針尖對麥芒,沖突很多,攔都攔不住,可一旦師徒一脈干涉,或許會引得兩個大世家出現不可預知的變化。
“看看怎樣吧。”
高瑤收回目光,長睫毛如小梳子般垂下,一片葡萄葉正好從葡萄藤上被風吹下來,飄飄搖搖,打著轉兒,她容顏之上,浮現出一抹一閃而逝的愁容。
在宗門中,不但世家之間明爭暗斗,師徒一脈內里也不安靜。掌門座下幾位弟子如今的舉動越來越大,彼此間的爭鋒,也越來越不掩飾,下面的人如今看不清風向,左右為難。
這門中啊,有一種暴風雨來之前的寧靜!
龍淵大澤,月天島。
谷幽林絕,惟聽水聲潺潺,再遠處,石色嶙峋,參差不一,稀稀疏疏的光從后面進來,投在上面,如撞擊在鏡面上,不斷無形玉珠碰撞,洋洋灑灑。
陳玄換了一身青衣,頭上不戴冠,只用一根帶子束起,他目光炯然,盯著遠方,在考慮接下來的事兒。現在萬事俱備,該前往宗門中存在的那處海眼魔穴了。
溟滄派所居龍淵大澤之下,是東華洲十大靈穴之一,生機旺盛勃發,乃是萬中無一的修煉洞天,但能在穴眼中修行的,只有溟滄派掌門。但正所謂,陰陽相對,東華洲另有十大魔穴,靈氣之充溢倒也絲毫不亞于靈穴,其中魔門六宗占了六處,其余四處卻不為人所知。
而溟滄派內的那處海眼,就是那四處魔穴的分穴之一,其中靈氣,堪比各位真人所修行的上等洞天,在里面修行兩月,能抵外界修煉數年。
只是魔穴只所以被稱之為魔穴,就絕不是善地,在魔穴內,天魔游蕩,變化萬端,擅會蠱惑人心,而且喜食生人血肉,令人驚懼。
機遇和風險并存,就看進入海眼人的實力和運勢了。
“定神丹。”
陳玄想到魔穴的危險,又一次檢查袖囊里裝滿的從丹鼎院取來的定神丹,他嗅著淡淡的香氣,心神寧靜。
天下靈穴,分為清濁兩種,清者都是往上散發生機,因而靈穴所在之地,都是草木茂盛,靈禽異獸眾多,一派生機勃勃,是正道修士的洞天福地。而濁者即是魔穴,其內靈氣抱作一團,含而不吐,日久天長之后,地底幽冥之精受其滋養,便易生出各種魔頭妖魂。
對于明氣修士來說,要入魔穴的話,陰魔無疑是最容易遇上的。。
此魔無形無影,本來只是精魄轉化,隨處飄蕩,生人一近,感染了七情六欲,執念妄意之后,便會生出靈識,如果修士在魔穴中修煉,稍有不慎,一個心神失守,便會被魔頭入侵識海,輕則功行大減,性情大變,重則走火入魔,徹底墮入魔道。
在東華洲,只有六大魔宗有特殊法門可以養煉各種魔頭,化為己用,據魔穴之地修行。
要抵御這種魔頭,除了心性堅定外,還可以依靠各種丹藥護住心神,而定神丹便是此中翹楚,此丹服下后有清心凝神之效,修行時若再緊守靈臺,不為外物所擾,陰魔自然難進。
“我應該比其他人更有優勢。”
陳玄檢查完定神丹,念頭所到,眉心之上,閻天殿浮現,再往里,金燦燦的功德之力垂落,自成敕令符文,上下左右,變化生滅,在這樣的光芒下,心魔難起。
在這個時候,真明上來,看見陳玄,欲言又止,小臉上掩飾不住的擔憂,道,“少爺……”
“真明啊。”
陳玄知道自己這個身邊人要說什么,于是他擺擺手,道,“我是不能帶族中厲害的人進魔穴的。你也知道,凡進入魔穴之人,都有魔頭前來蠱惑引誘,修為越是高深,引來的魔頭便越是厲害。能跟我入魔穴的,也就是明氣修為。”
“少爺,”
真明覺得,自家少爺的修煉速度已經很快了,完全可以和一般世家子弟一樣,走上家族鋪好的路,穩穩當當,按部就班,何須這樣冒險?不過他知道,自家少爺決定了,就不會改變,只能道,“小心為上。”
“我很快回來。”
陳玄確定自己把所有應該帶上的物品都已帶上,招呼從陳家趕來的人,一起登上準備好的飛舟,離開月天島,直奔龍淵大澤的西方飛去。
這飛舟,乃陳家打造的龍霆金舟,一旦馭使升空,于空氣相磨,炸開之后,初始之時,如絲如縷,須臾之后,宛若黃鐘大呂,四下皆聞,聲震長空。
遙遙看去,全力飛行的龍霆金舟就好像一道金線,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延伸,所過之地,余痕凝若飛龍在天。
江賁島外,守名宮。
這宮殿主殿群按南北縱軸排列,綠瓦朱柱,描金繡玉,兩側偏殿,都覆蓋天青色琉璃瓦,此時此刻,天光投下來,與之一映,凝成如水波的清光,傾瀉在層層的階梯上,隱隱的,玄妙的樂聲響徹,一下下,一次次,蘊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威嚴。
是的,就是威嚴。
有這樣的威嚴,一方面,是因為鎮守守名宮的是個大人物,神通廣大,法力驚人;另一方面,則是守名宮中的建筑,比如館、閣、亭、軒、樓,以及假山、池水、花草、樹木,等等等等,特別是最高的飛鶴樓,都鐫刻著似有似無的篆文,連接起來,就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大陣。
海眼之地,就在飛鶴樓之下,全靠此樓鎮壓魔穴,才不致使魔頭來到外界生事。
不知不覺,已到傍晚,天黑了,周圍亮起宮燈,在偏殿外,還有一個暖閣,外觀為硬山頂,平面呈方形,四隅均建有四角攢尖,幾個人湊到一塊,在小聲說著話。
“最近來的人不少啊。”
最開始說話的是個俏臉的小姑娘,她扎著雙月髻,圓臉大眼睛,穿著裙子,聽上去在抱怨,道,“最近的人怎么了,都要奔著這海眼去,這迎來送往的,都讓人沒有功夫修煉了。”
“師妹!”
聽到小姑娘的話,眾人中年齡明顯大一點的一個青年人看了看左右,然后盯著圓臉小姑娘,聲音沉沉的,道,“不要亂說話。”
要知道,這段時間來守名宮的,可不是一般的人,不少都是師徒一脈的天才,背后不但有元嬰真人的師尊,甚至再往后,隱隱都有洞天真人的影子。這些人,可不全是性子好的,有的也是陰狠的角色,牢騷話真落入他們的耳中,說不準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呵呵,”
場中也有聰明人,馬上打圓場,道,“來的人多了也好,他們手筆不小,我們正好發了一筆小財。”
說到這個,眾人都笑出聲來。
守名宮鎮壓海眼魔穴,自成一體,少有其他勢力能夠滲透,是真真正正的地頭蛇。凡來守名宮,準備下海眼魔穴的,都得和他們套一套近乎,打探一下里面的情報。由于最近一段時間來魔穴的人跟腳都不一般,他們隨手送出的丹藥法器,都很有價值。
圓臉小姑娘被場中歡快的氣氛感染,剛才被自家師兄訓斥的不愉快早已經消失,她剛要說話,驀然間有所感應,抬起頭,道,“又有外人來了。”
眾人聽到這里,同時抬頭,就見天際盡頭出現一根金線,然后化為銅錢,再最后猶如大日東升,光華不可逼視,璀璨奪目。
見到這樣的光芒,眾人只覺得眼瞳里滿是金色閃耀,不由得閉上眼,待再睜開的時候,大日已經不見,在原地的是一艘宏大的飛舟。這法舟長達近乎四十多丈,前方是個猙獰的龍首,銜著墜日之輪,舟身上細鱗般的雷霆痕跡,拱衛著中間的一座三層閣樓。
只看這飛舟就知道非同一般,更何況,飛舟之上,一道又一道的氣息盤踞,偏偏寂靜無聲,顯示出紀律森嚴。
“這個,”
守名宮的這些人左右看了看,很是驚訝,前段時間來的師徒一脈的人,雖都有背景,本身也是實打實的天才,但師徒一脈的人向來輕車簡從,或者說,手下人手有限,最多三五好友聚集,但好友之間,不可能有這樣的上下尊卑的森嚴。
“難道?”
眾人心頭剛浮現出一個想法,就見飛舟一開,從里面走出一行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個少年,他一身玄黑,身材頎長,雙目之中,似有無盡的暗色,深深沉沉,不見其底。只是一看,就讓人如墜于黑暗里,一種冰徹入骨隨之而來。少年的身后,都是穿著同一法衣的男女,呈現扇形,眾星拱衛一般。
這一行人這樣走來,自有一種肅穆沉重。
“真的是世家子弟,好像還是五大姓之一的陳家的人。”
守名宮的人真的吃驚了,因為這守名宮鎮壓下的海眼魔穴固然有不少奇效,但危險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像世家子弟,特別大的世家的子弟,基本是不愿意冒這樣的險的。來魔穴的,絕大多數是師徒一脈,偶爾有世家子弟,也是名門望族之類的子弟,連十二巨室的都極為罕見,何況在世家中占據金字塔頂端的五大姓的陳家人?
來人自然是陳玄等人,陳玄看著眼前的守名宮,殿頂有一股瑞氣扶搖而上,與天上瑞靄祥云相連,浩浩蕩蕩的雷霆之氣散開,彌漫于周匝,只余下天羅地網般的森嚴,浮想聯翩。在以后,這守名宮可是出過一名洞天真人的。
由此可見,守名宮雖然清冷,雖然有鎮壓魔穴的苦差事,但其中得到的好處還是很大。